清晨的露珠还在草叶上滚动,丫头已经跪在了红府祠堂的蒲团上。面前是红家历代祖先的牌位,香烟缭绕中,最上方那个崭新的牌位格外醒目——"先妣红门梅氏之灵位"。
二月红一身素白长衫,肃立在祠堂中央,面容比平日更加庄重。赵班主站在一侧,手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盏青瓷茶碗。
"今日收徒,一为传承红派艺术,二为光大梨园行当。"二月红的声音在祠堂内回荡,"丫头,你可愿拜我为师,学习花鼓戏艺?"
丫头的手指紧紧攥住衣角,心跳如擂鼓:"我愿意。"
"入我门来,需守三戒。"二月红竖起三根手指,"一戒欺师灭祖,二戒半途而废,三戒恃艺凌人。可能做到?"
"能。"丫头声音虽轻,却坚定。
赵班主上前一步,将茶碗递给丫头。她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向二月红奉上拜师茶。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向二月红行礼,不同于主仆之间的恭敬,这里面包含着对艺术的敬畏,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二月红接过茶碗,轻啜一口,随即从怀中取出一枚白玉佩,上面刻着一朵梅花。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他将玉佩挂在丫头颈间,"今日起,你是我红派门下弟子。"
冰凉的玉佩贴在丫头胸口,很快被她的体温焐热。她看着二月红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容,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拜师仪式结束后,二月红带丫头来到戏楼。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先从基本功开始。"二月红脱去外袍,露出里面的白色短打,"看好了。"
他起手一个云手,接着是鹞子翻身,动作如行云流水。丫头看得入迷,不只是因为招式精妙,更因为此刻的二月红浑身散发着与平日不同的光彩——那是艺术家沉浸在自己领域时的自信与魅力。
"你来试试。"二月红收势,看向丫头。
丫头模仿他的动作,却僵硬得像块木头。二月红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纠正,最后直接站到她身后,手把手地教。
"手腕要这样转。"他的大手包裹着丫头的手,引导她画出优美的弧线,"不是用手臂,是用腰力。"
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呼吸拂过她耳际。丫头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晨练后的汗水气息,奇异地令人心安。她的耳尖悄悄红了,动作更加笨拙。
"专心。"二月红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却没有退开,继续带着她练习。
一整个上午,他们就这样一个教一个学。丫头学得极认真,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也不肯休息。二月红看在眼里,目光中带着赞许。
午饭后,二月红开始教唱腔。他唱一句,丫头跟一句。起初丫头总是跑调,二月红就一遍遍示范,直到她唱准为止。
"不对,'游园'这两个字要往上挑。"二月红皱眉,"再来。"
丫头又试了一次,还是不对。二月红突然伸手轻按她的喉部:"这里,感受震动。"
他的手指贴在丫头纤细的脖颈上,能感觉到声带的振动。丫头僵住了,唱腔戛然而止。
"怎么停了?"二月红疑惑地低头,正对上丫头水汪汪的眼睛。两人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在耳畔轰鸣。
"二爷..."丫头轻唤,声音微颤。
二月红猛地后退一步,清了清嗓子:"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继续。"
丫头低头称是,脸颊绯红。她小心地摘下玉佩要还给二月红,他却摇摇头:"戴着吧,对嗓子好。"
从那天起,戏楼成了他们最常待的地方。每天天不亮,丫头就起来练功;二月红也推掉了许多应酬,专心教戏。一个月下来,丫头已经学会了《牡丹亭》的几个经典选段,身段也柔美了许多。
这天,丫头正在后院练习水袖功,忽然听见一阵刻意的咳嗽声。转头一看,霍锦惜摇着团扇站在廊下,一脸讥诮。
"哟,这不是红二爷的'爱徒'吗?"霍锦惜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听说进步神速啊。"
丫头收起水袖,行了一礼:"霍小姐。"
霍锦惜走近几步,突然伸手拽住丫头颈间的玉佩:"这不会是红夫人的遗物吧?二爷连这个都给你了?"
丫头下意识护住玉佩:"师父借我戴的..."
"师父?"霍锦惜冷笑,"叫得真亲热。你以为学几天戏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以前的丫头会吓得不敢回话,但此刻她站直身体,不卑不亢:"霍小姐言重了。我学戏只为传承艺术,不敢有非分之想。"
"好一张利嘴!"霍锦惜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二爷知道你这么会顶撞人吗?"
"霍小姐若有指教,弟子自当聆听。"丫头语气恭敬,眼神却不再闪躲。
霍锦惜正要发作,二月红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霍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霍锦惜立刻变脸,转身时已经换上娇媚笑容:"二爷,好久不见。"她迎上去,几乎要贴到二月红身上,"我爹得了几瓶好酒,特意让我来请二爷品尝。"
二月红不着痕迹地避开:"多谢霍老爷美意,只是近日忙于教戏,不便饮酒。"
霍锦惜笑容僵住:"二爷为了个丫头,连我爹的面子都不给了?"
"丫头是我徒弟。"二月红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霍小姐若无他事,请回吧。我们还要练功。"
霍锦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甩袖而去。临走时,她狠狠瞪了丫头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
丫头不安地看向二月红:"师父,我是不是给您惹麻烦了?"
二月红却笑了:"你刚才应对得很好。"他伸手轻拍她的肩,"记住,你不再是任人欺负的小丫鬟了。你是我二月红的徒弟,该有的骨气不能少。"
这句肯定让丫头心头一热。她重重点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
下午的课程更加严格。二月红要求丫头连续做三十个鹞子翻身,少一个就重来。丫头咬牙坚持,做完后直接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二月红递来汗巾和水:"休息一会儿。"
丫头擦着汗,突然问:"师父为什么收我为徒?"
二月红沉默片刻:"你有天赋。"
"只是这样吗?"
"还因为..."二月红望向窗外,"你让我想起我娘。她也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因为爱戏,不顾家人反对学艺。后来遇见我爹,两人因戏结缘。"
丫头第一次听二月红提起父母的往事,不由屏息聆听。
"我娘常说,戏如人生,但人生比戏更苦。"二月红的声音带着怀念,"她临终前嘱咐我,若是遇到真心爱戏的人,不要吝啬传授。"
丫头摸着胸前的玉佩,仿佛触摸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她轻声问:"师奶奶是个怎样的人?"
"坚强,善良,做的一手好面。"二月红眼中泛起温柔,"她总说,食物和戏一样,能温暖人心。"
丫头突然明白了二月红为什么喜欢她做的阳春面。那不是随便的夸赞,而是一种深切的怀念。
"我会努力学的。"丫头郑重地说,"不辜负师父和师奶奶的期望。"
二月红看着她认真的小脸,不自觉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我知道。"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二月红迅速收回手,转移话题:"明天张启山要来,可能要商量转移文物的事。你一起听听。"
丫头点头,心中却泛起不安。自从上次张启山带来日军逼近的消息,长沙城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街上到处是逃难的人,物价飞涨,夜里常能听见远处的炮火声。
第二天,张启山一身戎装来到红府,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日军先头部队已经到城外三十里了。"
二月红眉头紧锁:"焚城计划定了?"
"三天后。"张启山看了一眼旁边的丫头,欲言又止。
"她是我徒弟,不必避讳。"二月红说。
张启山点点头:"老九门的家眷都要撤到乡下去。二爷有什么打算?"
二月红看向丫头:"你先跟府里的人一起走。"
"我不走!"丫头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礼,连忙补充,"我是说,我想留下来帮师父..."
张启山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小丫头挺有胆色。"
"太危险了。"二月红摇头。
"师父在哪,我就在哪。"丫头固执地说,眼睛亮得惊人。
二月红与她对视片刻,突然笑了:"倔脾气。"转向张启山,"我会安排她在安全的地方。"
张启山起身告辞:"二爷早做打算。对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你要的调查结果。"
二月红接过信,神色微变。送走张启山后,他立刻拆开信封,快速浏览内容,眉头越皱越紧。
"师父,出什么事了?"丫头小心翼翼地问。
二月红将信纸揉成一团:"果然如我所料,西城的瘟疫不是天灾。"
"是日本人?"丫头想起那些惨死的穷人,浑身发冷。
二月红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去收拾些必需品,随时准备走。"
丫头想问更多,但二月红已经转身走向书房,背影透着肃杀之气。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二月红——不再是风流倜傥的名角,也不是温柔耐心的师父,而是一个肩负重任的老九门当家。
那天晚上,丫头辗转难眠。窗外不时传来远处的炮声,提醒着战争的临近。她摸着胸前的玉佩,想起白天二月红说起母亲时的神情,突然很想为他做点什么。
天还没亮,丫头就轻手轻脚地来到厨房,和面、擀面、煮汤,做了一碗地道的阳春面。当她端着面来到二月红房前时,惊讶地发现他已经起来了,正在院中练功。
晨光中,二月红的身影如行云流水,一招一式都带着说不出的美感。丫头站在廊下看得入迷,直到他收势才发现她。
"这么早?"二月红擦了擦汗走过来,看到丫头手中的面碗,愣住了。
"我想师父练完功会饿..."丫头小声解释,将面碗递过去。
二月红接过碗,热气氤氲中,他的眼神柔软得不像话。他夹起一筷子面尝了尝,突然说:"味道很像。"
丫头知道他说的是谁,心中一酸:"师奶奶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嗯。"二月红低头吃面,不再说话。
丫头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晨光中二月红俊朗的侧脸,突然有种冲动,想永远记住这一刻的安宁。因为谁也不知道,战火何时会烧毁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