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冬,重庆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棉絮。
林唯妙站在军医院三楼窗前,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上画着九宫格。三个月了,解九爷被送进手术室已经整整三个小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她猛地转身,却只是护士推着药车经过。
"林小姐,坐下休息会儿吧。"张启山的副官递来一杯热水,"解先生命硬,上次比这还危险都挺过来了。"
林唯妙接过水杯,没喝。她的腹部隐隐作痛,但比起心里的煎熬,这点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还没告诉解九爷怀孕的事——本想等他这次任务回来再说,却等来了一身是血的他。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主刀医生满脸疲惫地走出来:"子弹取出来了,但失血过多,还在昏迷。"
"能活吗?"林唯妙直接问,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医生犹豫了一下:"如果熬过今晚...他身体素质很好。"
病房里,解九爷的脸色比床单还白,各种管子连接着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林唯妙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感受着微弱的脉搏。这双平日灵活敏捷的手,现在冰冷得像石头。
"你得活着。"她凑近他耳边低语,"你答应过要给孩子讲东京的故事..."
窗外,警报声突然响起——空袭。护士们匆忙跑来转移重症病人。林唯妙帮着推解九爷的病床进防空洞,颠簸中她的下腹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下。
"夫人!您流血了!"一个护士惊呼。
林唯妙低头看着血迹在裙子上晕开,世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她机械地被扶上另一张病床,在防空洞昏暗的灯光下,感受到一个小生命正在离开她的身体。
"三个月左右...很遗憾流产了..."医生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需要清宫手术..."
"先救他。"林唯妙指向不远处仍昏迷的解九爷,"我的...不紧急。"
手术在防空洞的临时医疗点进行,没有麻药。林唯妙咬着一块皮革,冷汗浸透了后背。身体的疼痛几乎让她昏厥,但更痛的是心里那个突然空掉的地方。
天亮时,空袭结束。林唯妙被安置在解九爷隔壁病床,医生严令她卧床休息。但她只是等医护人员一离开,就挣扎着爬起来,拧了湿毛巾为解九爷擦脸。
"我们的孩子没了。"她小声说,眼泪滴在他紧闭的眼睑上,"但你不能离开我...求你了..."
解九爷的睫毛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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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解九爷终于脱离危险。林唯妙却因过度劳累和未及时治疗,持续低烧不退。但她坚持亲自照顾解九爷,拒绝任何帮助。
"你看起来比我更需要休息。"解九爷苏醒后第一句话就戳中她痛处。
林唯妙强打精神笑了笑:"只是小感冒。"她扶他坐起来喝水,"任务出了什么差错?"
解九爷的眉头皱起:"有人泄露了路线。我们中了埋伏。"他试图移动右臂,疼得倒吸冷气,"老周为了掩护我..."
"他活下来了。"林唯妙知道他在问什么,"断了两根肋骨,但没生命危险。"
解九爷松了口气,随即注意到林唯妙异常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浓重的阴影。"你真的只是感冒?"
"嗯。"林唯妙转身整理药瓶,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张将军来看过你,说等你醒了有重要事情谈。"
解九爷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但太虚弱无法追问。他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梦里有个模糊的小身影在远处向他挥手告别。
张启山第二天一早就来了,带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田中在长沙现身,正在岳麓山一带挖掘。
"他在找'九门之眼'的入口。"张启山递给解九爷一份电报,"这是我们的人拍到的。"
照片上,田中站在一个古老石碑旁,石碑上的符号与玉佩纹路极为相似。
"必须阻止他。"解九爷试图起身,被林唯妙按回床上。
"至少再休养两周。"医生在一旁警告,"伤口会裂开的。"
林唯妙接过照片仔细查看:"这个石碑...我好像在哪见过。"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行李中取出父亲留下的笔记本,"看!"
笔记本的某一页上画着几乎相同的石碑,旁边标注着"钥匙孔"三个字。
"你父亲怎么知道这个?"张启山惊讶地问。
林唯妙犹豫了一下:"他...曾经是九门的人。准确地说,是张家分出去的那一支。"
张启山猛地抬头:"张瑞山的后人?"
林唯妙点头,露出锁骨上的枫叶胎记。张启山的表情变得复杂,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命运弄人..."
解九爷握住林唯妙的手:"等我能下床,我们就去长沙。"
"不行。"张启山断然拒绝,"你俩都在田中的黑名单上。我会派其他人去。"
"但只有我们了解玉佩和符号的含义。"林唯妙反驳。
"正因如此,你们更不能冒险。"张启山的语气不容置疑,"解九养好伤后另有任务。林小姐,你最好回上海避一避。"
林唯妙想争辩,解九爷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听将军安排。"
等张启山离开后,解九爷才解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们表面上服从,暗中继续调查。"
林唯妙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这才是我认识的解九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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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解九爷伤愈归队。表面上,他负责军统的情报分析工作;暗地里,他和林唯妙一起研究"九门之眼"的线索。
他们发现,石碑上的符号确实是某种"锁",而九块玉佩则是"钥匙"。田中已经收集了五块,加上解九爷和林唯妙的两块,还有两块下落不明。
"根据记载,'九门之眼'里藏着九门创始人留下的秘密。"解九爷在灯下仔细比对各种古籍,"可能是某种力量,也可能是庞大的财富。"
林唯妙正在破译一份从长沙送来的密电:"田中在碑前做了某种仪式...用活祭品。"她声音发抖,"是几个当地的考古学生。"
解九爷放下笔,走到她身后轻轻按摩她紧绷的肩膀:"我们会阻止他。"
林唯妙靠在他怀里,突然问:"你相信命运吗?"
"不信。"解九爷回答得很干脆,"如果信,我就不会反抗家族安排的婚约,也不会去日本留学,更不会..."
"爱上我?"林唯妙仰头看他。
解九爷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更不会在战火中娶你。"
林唯妙微笑着闭上眼睛,没让他看到眼中的悲伤。流产后的身体一直没完全恢复,医生说她可能再也无法怀孕。这个事实像根刺扎在心里,每次看到街上的孩子都会隐隐作痛。
她想过告诉解九爷,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肩负的责任已经太多,不能再添这份痛苦。更何况,现在战事紧张,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怎么了?"解九爷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
"没什么。"林唯妙迅速调整表情,"只是在想,如果'九门之眼'里真的是某种力量,我们该怎么使用它?"
解九爷沉思片刻:"按照祖训,九门共同决定。但现在..."他摇摇头,"先找到再说吧。"
就在这时,电话铃刺耳地响起。解九爷接起来,表情逐渐凝重。挂断后,他沉默了很久。
"上海来的消息。"他终于开口,"你父亲...病逝了。"
林唯妙的世界仿佛瞬间静止。她机械地点点头,起身开始收拾行李。
"我请假陪你回去。"解九爷说。
"不行。"林唯妙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是军方重点保护对象,离开重庆太危险。我自己回去。"
"但田中—"
"他不会知道。"林唯妙已经收拾好简单行装,"我伪装成商人家属,走水路。"
解九爷知道无法说服她,只能从怀中取出那块曾送给她的怀表:"带上这个。时刻与我保持联系。"
林唯妙接过怀表,指尖轻轻抚过表面:"等我处理完后事就回来。"
他们在门口久久相拥。解九爷不知道为何有种强烈的不安,仿佛这次分别会很久很久。
"无论发生什么,记住我爱你。"他在她耳边低语。
林唯妙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抱了他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重庆的雨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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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变化比林唯妙想象的还要大。法租界虽然还算平静,但街上到处是日本兵和汉奸特务。父亲的葬礼简单而冷清,许多老朋友都不敢露面。
葬礼后,林唯妙整理父亲遗物,发现了一封留给她的信。信中透露了更多关于林家身世的细节,以及一个惊人的事实:最后两块玉佩中的一块,就藏在他们上海老宅的书房暗格里。
"若到万不得已,可用此物换取性命。"父亲写道,"但切记,绝不可落入田中或任何日本人之手。"
林唯妙按照指示找到了暗格,里面是一个古朴的木盒。打开后,她倒吸一口冷气——不仅有一块玉佩,还有一张绘制精细的地图,标注着"九门之眼"的精确位置和开启方法。
"父亲...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林唯妙迅速藏好木盒,从猫眼看到两个日本军官和一个穿西装的中国人站在门外。
"林小姐,打扰了。"西装男子用上海话说道,"佐藤大佐想请您去宪兵队谈谈...关于您父亲的进出口生意。"
林唯妙知道这不是邀请而是命令。她冷静地取出怀表看了一眼,然后别在胸前:"容我换件衣服。"
在卧室里,她迅速将地图拍照微缩,底片藏入胸针;玉佩则缝进大衣内衬。然后她写了一张简短字条塞进怀表夹层,将表放在床头柜显眼处——如果回不来,至少线索不会丢失。
宪兵队的"谈话"持续了六小时。佐藤表面上客气,实则不断试探林唯妙与解家、与重庆的关系。她滴水不漏地应对,假装只是一个普通商人遗孀。
"林小姐精通日语,又熟悉中国文化,正是皇军需要的人才。"佐藤最后说,"考虑接手令尊的生意如何?我们可以提供...保护。"
林唯妙明白这是个陷阱,但也是机会:"容我考虑几天。"
当晚回到家,她发现怀表不见了——要么被搜查的人拿走,要么被女佣收起来了。无论如何,与解九爷的联系断了。
三天后,珍珠港事件爆发,上海完全落入日军控制。林唯妙收到最后通牒:要么合作,要么财产充公,人进集中营。
她"屈服"了,成为日军管控下的一家贸易公司名义经理,实则是为日军搜罗战略物资的幌子。每次签署文件时,她都感到一阵恶心,但为了保住父亲的家业和那条重要线索,她必须忍耐。
夜深人静时,她会取出那块新发现的玉佩,与自己的半块对比。纹路略有不同,但显然是同一套。三块玉在手,她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但代价是与解九爷彻底失联,而且...她苦笑着想,在他眼中,自己恐怕已经成了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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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解九爷站在张启山办公室,脸色铁青。
"情报可靠吗?"
张启山点头:"林唯妙确实在帮日本人做事。表面上是贸易公司,实则为日军筹集物资。"
"不可能。"解九爷斩钉截铁,"一定有隐情。"
"这是照片。"张启山推过一份文件,"她与多名日本军官密切往来,还出席了汪精卫政府的宴会。"
照片上,林唯妙穿着优雅的旗袍,正与一名日本将军碰杯,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解九爷的心像被刺了一刀,但他仍摇头:"这不是全部真相。"
"我希望你是对的。"张启山叹息,"但在确认前,你必须断绝与她的所有联系。这是命令。"
解九爷机械地点头,但内心已经决定:一旦有机会,就亲自去上海查个水落石出。
然而命运另有安排。当晚,他收到紧急调令——前往云南边境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即刻出发。
收拾行装时,解九爷发现一直放在抽屉里的怀表不见了。他翻遍整个房间也没找到,最后只能放弃。
那块曾象征他们联系的怀表,就这样消失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如同千千万万破碎的誓言和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