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九

1944年深秋，云南边境的雨下个不停。

解九爷蹲在潮湿的掩体里，望远镜紧贴眼睛。远处的日军哨所灯火通明，卡车进进出出，装载着不知从哪里掠夺来的物资。他的任务很简单：确认这批物资的运输路线，然后通知游击队截获。

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哨所墙上的一张通告吸引。尽管雨水模糊了视线，他还是辨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林唯妙。通告上的日文写着："抗日间谍，已判处死刑，即日执行。"

解九爷的手指在望远镜上收紧，指节发白。三年了，自从林唯妙回上海奔丧后，他们就失去了联系。军统的情报显示她已投靠日本人，成为汉奸。他曾无数次想亲自去上海查证，但战争将他拖在各个战场，无法脱身。

而现在，她竟以"抗日间谍"的身份出现在处决名单上。

"长官，时间到了。"身后的年轻士兵小声提醒。

解九爷放下望远镜，脸色阴沉得可怕："计划有变。我需要立刻见张将军。"

"但任务—"

"立刻！"

两小时后，解九爷站在张启山的临时指挥部，将一份辞呈放在桌上。

"你疯了？"张启山拍案而起，"战争最关键的时候，你要辞职？"

"林唯妙要被处决了。"解九爷的声音平静得异常，"我必须去上海。"

张启山皱眉："根据情报，她可是汉奸。"

"那为什么日本人要处决她？"解九爷反问，"将军，三年了，我从未质疑过您的命令。但现在，我请求两周假期。如果不批准，我只能辞职。"

张启山沉默良久，最终叹息："两周。多一天都算逃兵。"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最新情报，自己看吧。"

文件显示，林唯妙确实一直在暗中帮助抗日力量，利用贸易公司作掩护，营救了至少二十名战俘。她的被捕是因为有人告密。

解九爷的胸口像被重锤击中。三年来的怀疑、失望、愤怒，此刻全化为无尽的自责。

"飞机明早六点。"张启山递过一张机票，"别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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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虹口监狱外，一个戴眼镜的消瘦男子站在雨中，观察着高墙上的铁丝网和哨塔。他穿着皱巴巴的西服，拎着破旧的皮箱，看起来像个落魄的教书先生。只有近距离观察，才能发现他镜片后锐利的目光。

解九爷已经两天没睡了。从云南到上海，他换乘了飞机、卡车、渔船，甚至步行穿越封锁线。现在，他终于确认了林唯妙被关押的具体位置——这座号称"活人进不去，死人出不来"的魔窟。

计划很冒险，但他别无选择。回到秘密落脚点——法租界一家小旅馆，解九爷从皮箱夹层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他们在长沙订婚时拍的，唯一一张合影。林唯妙穿着素色旗袍，笑容明亮；而他，罕见地没有戴眼镜，眼神柔和。

"再等等..."他轻抚照片，仿佛能透过纸面触摸到她的脸。

午夜，解九爷换上一身黑衣，检查装备：手枪、绳索、炸药、伪造文件...最后，他从脖子上取下那半块玉佩，亲吻了一下，重新藏好。

行动出奇地顺利。监狱的排水系统年久失修，解九爷从一个隐蔽的入口钻进去，沿着恶臭的水管爬行了近百米，终于到达内院。通过贿赂一名中国籍狱卒，他得知林唯妙被关在地下审讯室，情况很糟。

"她活不过今晚了。"狱卒低声说，"田中大佐亲自审问，用了电刑..."

解九爷的血液瞬间冻结。田中，果然是他。

伪装成医生的解九爷被带进地下通道。越往里走，惨叫声越清晰。他的掌心渗出冷汗，但步伐依然稳健。

"站住！"一个日本卫兵拦住他，"什么人？"

解九爷用流利的日语回答："军医，奉命检查犯人健康状况。"

卫兵狐疑地打量他："没有接到通知。"

就在这时，审讯室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是林唯妙的声音。解九爷瞬间失去理智，拔枪射杀卫兵，踹开门冲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脏几乎停跳：林唯妙被绑在电椅上，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渗出血丝。而站在控制台前的，正是三年未见的田中健一郎，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依旧考究。

"解君。"田中居然笑了，好像老友重逢，"我算准你会来。"

解九爷的枪口对准田中："放了她。"

"何必着急？"田中按下控制钮，林唯妙再次抽搐，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她可是骗了你三年，假装投靠我们..."

"闭嘴！"解九爷扣动扳机，子弹擦过田中的耳朵，打在墙上。

田中不慌不忙地掏出手帕擦掉耳边的血："你不想知道真相吗？"他突然扯开林唯妙的衣领，露出锁骨上的枫叶胎记，"知道她为什么对这个这么执着吗？"

解九爷的枪纹丝不动："拖延时间没用，外面的卫兵已经死了。"

"张家的血脉，真是顽强啊。"田中轻抚那个胎记，林唯妙厌恶地别过脸，"三百年前分裂出去的'守钥人'，居然一直延续至今..."

"什么守钥人？"解九爷一边问，一边悄悄移动位置，试图找到解绑林唯妙的时机。

田中突然大笑："你们九门真是可悲，连自己守护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的眼神变得疯狂，"'九门之眼'里藏着的不是财富，而是—"

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的话。田中低头看着胸口突然出现的血洞，难以置信地转头——林唯妙不知何时挣脱了一只手，握着解九爷之前给她的那把小手枪。

"废话...真多..."她虚弱地说，然后又开了一枪，这次打中了田中的腹部。

田中踉跄着后退，撞到控制台，不小心触动了最大电流的开关。电光火花间，他惨叫着倒在机器上，身体剧烈抽搐，很快没了声息。

解九爷迅速解开林唯妙，将她抱起来。她轻得可怕，像一把枯骨。

"解...九..."她艰难地聚焦视线，"真的是你？"

"是我。"解九爷声音哽咽，"别说话，我们离开这。"

林唯妙却挣扎着指向田中的尸体："他...口袋...有名单..."

解九爷从田中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塞进口袋，然后抱起林唯妙向外冲。警报已经响起，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解九爷引爆了事先安置的炸药，趁着混乱钻入排水管。

黑暗中，林唯妙的呼吸越来越弱。解九爷不停地和她说话，怕她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

"记得东京那家茶馆吗？你抢了我的棋谱..."

"记得...你煮的面...好难吃..."

解九爷笑了，眼泪却流下来："等你好了，我再煮给你吃。"

"孩子..."林唯妙突然说，"我们的孩子...没了..."

解九爷僵住了，差点在黑暗中绊倒："你...什么时候？"

"重庆...你受伤那次..."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不想...让你分心..."

痛苦和愧疚如潮水般淹没解九爷。他紧紧抱住林唯妙，仿佛这样就能弥补所有亏欠。

"没关系...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他在她耳边承诺。

终于，他们爬出排水管，回到雨中的街道。一辆事先安排好的卡车等在那里，司机是张启山在上海的眼线。

"去医院！"解九爷抱着林唯妙跳上车。

林唯妙却摇头："不...安全屋...我准备了...药品..."

卡车驶入法租界迷宫般的小巷，最终停在一栋不起眼的石库门前。解九爷抱着林唯妙进屋，发现这里早已布置成简易医疗点，药品器械一应俱全。

"她一直在这里救治我们的伤员。"司机低声解释，"救了至少二十多人。"

解九爷轻轻将林唯妙放在床上，开始处理她的伤口。电击造成的烧伤，鞭痕，指甲被拔掉的伤口...每发现一处新伤，他的心就像被割了一刀。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他哑着嗓子问。

林唯妙虚弱地微笑："通讯...不安全...而且...你需要...专心打仗..."

高烧很快袭来。林唯妙开始说胡话，时而用上海话喊父亲，时而用日语咒骂田中，更多时候是喊解九爷的名字，仿佛确认他还在身边。

解九爷彻夜不眠地照顾她，换冰袋、喂药、清理伤口。天亮时，高烧终于退了些，林唯妙清醒了片刻。

"田中说...我是'守钥人'..."她艰难地说，"张家...有一支...专门守护...钥匙..."

解九爷握住她的手："别想了，休息吧。"

"不...重要..."林唯妙坚持道，"九门之眼...不是宝藏...是..."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解九爷扶她喝下水，强硬地命令她睡觉。

三天后，林唯妙的情况终于稳定。解九爷才有空查看从小本子上撕下的那页名单——上面记录着田中掌握的九门成员信息，许多名字后面已经打了红叉，表示"已处理"。

"他在系统地消灭九门..."解九爷喃喃自语。

林唯妙靠在枕头上，脸色依然苍白："最后两块玉佩...一块在我这里...另一块..."

"我们先不管这些。"解九爷打断她，"张将军安排了船，三天后送我们去重庆。"

林唯妙摇头："我不能走...还有同志需要..."

"你差点死了！"解九爷突然提高声音，随即又后悔地压低，"抱歉...但我不能再冒险。"

林唯妙看着他熬红的双眼和消瘦的脸颊，最终妥协："好...但有个条件。"

"什么？"

"戒掉鸦片。"她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开始用了...为了止痛。"

解九爷僵住了。他确实因为日益严重的头痛开始依赖药物，但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战争结束前，我需要保持最佳状态。"他试图解释。

林唯妙却握住他的手："我认识一位英国医生，新疗法...我们一起戒，好吗？"

她的掌心温暖而坚定，就像多年前东京初遇时那样不容拒绝。解九爷缓缓点头："好。"

船来的那天，林唯妙已经能勉强行走。解九爷扶她上车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抱住林唯妙的腿。

"阿姨！他们说你要走了！"

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脏兮兮的脸上挂着泪痕。林唯妙蹲下抱住她："小梅乖，阿姨的朋友会照顾你们。"

解九爷这才注意到巷子里还躲着几个孩子，都用依赖的眼神看着林唯妙。他突然明白了她这三年在上海做了什么——不仅救战俘，还收留战争孤儿。

"一起带走。"他当即决定，"找关系多弄几张船票。"

林唯妙惊讶地抬头，眼中闪着泪光。解九爷只是轻轻点头，仿佛在说：我懂你。

最终，他们带着五个孩子登上了去重庆的船。甲板上，林唯妙靠在解九爷肩头，看着上海渐渐远去。

"我给孩子想了个名字。"她突然说。

"嗯？"

"如果是男孩，叫连环。如果是女孩，叫..."

"等等。"解九爷打断她，"你是说..."

林唯妙狡黠地笑了："医生说...流产后还是有可能再怀孕的...虽然几率小..."

解九爷紧紧抱住她，生怕这只是一个美梦。但她的体温、心跳和熟悉的栀子花香都真实得不容置疑。

船顺流而下，驶向战火中的希望。在他们身后，上海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