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九

1980年的上海，春寒料峭。

解九爷站在华山医院走廊上，透过玻璃窗看着病房里的林唯妙。十二年没见，她瘦得几乎脱了形，头发全白了，只有那双眼睛还依稀保留着当年的神采。医生说她随时可能走，心脏已经衰竭到极限。

"可以进去了。"护士小声提醒，"但别太激动，病人受不了刺激。"

解九爷点点头，轻轻推开门。他刚获得平反，从劳改农场回来不到一周，就接到了林唯妙病危的消息。十二年啊，四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们只通过寥寥几封信，还都是经过审查的官方套话。

病床上的林唯妙似乎感应到什么，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解九爷的瞬间，她嘴唇颤抖，却没有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

"你来了..."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解九爷握住她的手，那曾经灵巧纤细的手指如今骨节突出，冰凉得不似活人。他小心地搓揉着，试图传递一点温暖。

"我来了。"他轻声回答，仿佛这只是个普通的午后，他刚从菜市场回来，"路上买了你爱吃的梨膏糖，但被医生没收了。"

林唯妙微微勾起嘴角，这个笑容让解九爷瞬间回到四十多年前的东京，那个在图书馆抢他棋谱的姑娘。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她问，每个字都费力却清晰。

"东京帝国大学图书馆，1935年春天。"解九爷不假思索地回答，"你穿着假和服，抢走了《江户残局集》。"

"你...记得真清楚。"

"每一个细节。"解九爷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你头发上的桂花香，和服领口没整理好的褶皱，还有..."他的声音哽住了，"还有你狡黠的笑容。"

林唯妙眼中泛起泪光："后来...你煮的面...好难吃..."

"但你全吃完了。"

"因为是你...第一次为我下厨..."

对话间，解九爷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几张照片——解连环的结婚照，解雨臣的大学毕业照，还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他们在长沙订婚时拍的，唯一一张合影。照片被摩挲得起了毛边，显然经常被拿出来看。

"孩子们...都好吗？"林唯妙问。

"很好。"解九爷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连环在科学院升了副研究员，上个月刚得了个女儿。雨臣...嗯，那丫头不肯安分，自己做生意去了，听说赚了不少。"

林唯妙想笑，却引发一阵咳嗽。解九爷连忙扶她坐起来些，轻拍她的背。这么近的距离，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还有那依然隐约可辨的栀子花气息——尽管已经混着衰老和疾病的味道。

咳嗽平息后，林唯妙指向枕头下方："拿出来..."

解九爷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呼吸一滞——是那两块古玉，依然温润如初，在昏暗的病房里泛着柔和的光。

"保管好..."林唯妙艰难地说，"关乎九门...未来..."

"我会的。"解九爷将玉小心收好，"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林唯妙摇摇头，突然抓紧他的手："这些年...你头疼...还犯吗？"

"好多了。"解九爷撒谎道。实际上，劳改农场的艰苦生活让他的头痛变本加厉，有几次差点晕倒在田里。但他不会在此时告诉她这些。

"骗子..."林唯妙却看穿了他，就像当年一样，"抽屉里...有药...德国进口的..."

解九爷拉开抽屉，果然看到几盒昂贵的西药。他眼眶发热——她自己病成这样，却还惦记着他的头痛。

"唯妙..."他俯身抱住她，生怕太用力会伤到她，又怕不够用力会让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对不起...这些年让你一个人..."

林唯妙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解九爷没听清。当他抬起头，看到她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脸色突然好了许多，甚至泛起一丝红晕。

回光返照。这个念头像刀一样刺进解九爷心脏。

"连环...什么时候到？"林唯妙问，声音突然清晰有力。

"今晚的火车。"解九爷回答，暗自希望儿子能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

林唯妙点点头，指向窗边的行李箱："那里...有我写的东西...给你和孩子们的..."

解九爷取来箱子，发现里面整齐地码着几十本笔记本，每一本都标注了日期和主题。最上面一本的扉页写着："给九爷——我们的故事，以及九门的未来。"

"你...什么时候写的这些？"解九爷震惊地问。

"学习班...和后来..."林唯妙微笑，"记忆力...还没退化..."

解九爷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九门各家的现状、后代情况，甚至还有对未来局势的分析预测。这些工作需要的不仅是记忆力，还有庞大的情报网络和敏锐的政治嗅觉。而她在病中竟然完成了如此浩大的工程...

"你真是..."解九爷不知该说什么，"永远超出我的想象。"

林唯妙满足地闭上眼睛。解九爷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静静看着她的呼吸渐渐平稳。窗外，一棵早樱开了几朵零星的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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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连环带着妻女赶到时，已是深夜。他冲进病房，看到父亲守在母亲床前，背影佝偻得像老了二十岁。

"爸..."

解九爷转过身，示意儿子小声。林唯妙正在浅眠，呼吸微弱但平稳。

"医生说就这几天了。"解九爷低声说，"你妹妹呢？"

"还在广州谈生意，明天最早一班飞机。"解连环将妻子和女儿引荐给父亲，"这是小娟，还有您孙女，叫念念。"

"念念..."解九爷轻抚孙女的脸蛋，"好名字。"

小女孩好奇地看着病床上的奶奶，小声问："爷爷，奶奶会好起来吗？"

解九爷没有回答，只是将孙女抱起来，让她轻轻亲了亲林唯妙的脸颊。林唯妙在睡梦中微笑，仿佛感应到了这个吻。

一家人在病房里守了一夜。凌晨时分，林唯妙突然醒来，看到儿子和陌生的儿媳、孙女，眼中立刻盈满泪水。

"妈..."解连环跪在床前，握住母亲的手。

林唯妙用尽力气抬手抚摸儿子的脸："长大了...像你爸爸..."

她又看向儿媳和孙女，目光中满是欣慰。小女孩递给她一幅画："奶奶，这是我画的我们家。有爷爷、爸爸、妈妈、姑姑，还有您。"

画上五个人手拉手站在太阳下，笑得灿烂。林唯妙将画贴在胸前，泪水无声滑落。

"雨臣..."

"她明天就到。"解连环赶紧说，"您再等等她..."

林唯妙摇摇头，突然看向解九爷："扶我...坐起来..."

解九爷小心地扶她靠在自己怀里。林唯妙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家人，最后停在窗外那棵樱树上。晨光中，几朵樱花正缓缓绽放。

"东京的樱花...真美啊..."她轻声说，嘴角挂着微笑，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解九爷紧紧抱住她，脸埋在她白发间，无声地颤抖。解连环和妻女围上来，一家人抱在一起，泪水交织。

窗外，樱花在晨风中轻轻飘落，如同四十五年前那个春天，东京帝国大学图书馆外纷飞的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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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解雨臣才从广州赶回来。她冲进灵堂时，父亲正独自守着母亲的遗像。照片上的林唯妙年轻美丽，眼中闪烁着解雨臣熟悉的那种狡黠光芒。

"爸..."解雨臣跪在父亲身边，发现他手中拿着一个小盒子。

"你母亲留给你的。"解九爷将盒子递给女儿，"她说你最像她。"

解雨臣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精致的枫叶形胸针，和她锁骨上的胎记一模一样。盒底还有张小纸条："给我勇敢的小雨——活出我未能完成的精彩。"

"她...最后说什么了吗？"解雨臣哽咽着问。

解九爷望向窗外的樱花树："她说，东京的樱花真美。"

葬礼简单而肃穆。除了家人，还有几位九门旧人和林唯妙在"学习班"结识的难友前来送行。解九爷全程挺直腰背，直到最后一位宾客离开，才在墓前跪下，无声痛哭。

回到临时住所，解九爷开始整理林唯妙的遗物。那些笔记本中不仅有回忆录和九门档案，还有大量关于政治、经济的前瞻性分析。最后一本写于半年前，最后一页是一封给他的信：

"亲爱的九爷：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先走一步了。别难过，我们度过了精彩的一生，不是吗？

关于九门之眼，我还有些发现没来得及告诉你。玉佩是关键，但不止它们。张家的血脉（我也是其中一员）同样重要。田中当年说的'守钥人'是真的，而连环和雨臣可能继承了这一特质。

未来几年，九门将面临新的挑战。我整理了各家的优势和弱点，希望能帮到你。最重要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永远记得东京的樱花。 你的小九九"

信纸上有几处干涸的水渍——是她的眼泪吗？解九爷将信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写信人指尖的温度。

夜深了，他取出那两块古玉，在灯下仔细观察。玉上的纹路似乎比当年更加清晰，甚至隐隐泛着微光。按照林唯妙的说法，这两块玉关乎九门未来。而她现在将这份责任完全交给了他。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解九爷戴上老花镜，开始认真阅读林唯妙留下的资料。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而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为了九门，为了孩子们，也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