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

琉璃宫灯的光晕在阴湿的墓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纳兰明月的裙裾拂过积着浅水的石缝，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她走得不快，步态是从小严格教养出的优雅从容，仿佛行走在自家园林的九曲回廊，而非危机四伏的千年幽冢。

黎簇跟在她身后三步之遥。

他的脚步放得很轻，是常年累月在死寂墓穴里养成的本能，像一头悄无声息的夜行猎豹。可那步子又带着僵硬的迟疑，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绷紧的肌肉透出浓重的抗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茫然。

护卫们呈半圆形散开，将纳兰明月护在中心，他们的后背却无一例外地留给了黎簇，这是一种无声的、却又极具分量的警告——他们不放心他，但大小姐发了话，他们便遵从。可若他敢有丝毫异动，那些并未完全收起的劲弩会瞬间将他撕碎。

甬道很长，寂静被无限放大，只剩下错落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是水滴还是别的什么的空洞回响。

黎簇的视线落在纳兰明月的背影上。

繁复的绣金纹路在灯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华，勾勒出不堪一握的腰肢和流畅的肩线。她发髻上的东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极轻微地晃动，折射出温润柔光。她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腐土、尸气、阴冷格格不入的暖香和璀璨。

他舔了舔干裂得渗出血丝的嘴唇，口腔里还残留着方才搏杀时的铁锈味和墓穴特有的土腥气。被她打飞的那个银水囊……他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混乱的神经。每一次相遇，她恰到好处的出现，轻描淡写的援手，然后飘然离去。她图什么？看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挣扎，偶尔施舍一点廉价的怜悯，满足她高高在上的、收集破烂的癖好？

一股暴戾的火猛地窜起，烧得他指尖发颤。他几乎想立刻转身，重新扎回那无边无际的、熟悉的黑暗和血腥里去。

就在他脚步顿住的那一刹。

走在前面的纳兰明月，仿佛脑后长了眼睛，没有回头，只轻轻抬了抬手。

护卫队伍立刻停下，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训练有素的军伍。

她侧过半边脸，灯光描摹着她精致得近乎完美的下颌线，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渴了？”

黎簇猛地攥紧了拳，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刺痛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也压下了那股几乎脱口而出的、带着所有恶意的讥讽。

他没吭声，只是用那双狼一样沉沉的、带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纳兰明月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她目光微转，落在身旁一个年长些的护卫身上：“奎叔。”

被称作奎叔的护卫面无表情，从自己腰间解下另一个皮质水囊，看也没看，反手就抛向黎簇。

黎簇条件反射地接住。皮囊粗糙厚重，里面沉甸甸地晃动着清水。

他捏着水囊，指节泛白。

不是那个精致嵌宝的银囊。是护卫用的普通皮囊。

可里面的水，一样能喝。

他僵持着，像一头被强行套上缰绳的野马，浑身每一根毛都竖起着反抗。

纳兰明月已经转回了头，继续向前走去。护卫们再次无声移动。

黎簇站在原地，握着那囊水，听着那规律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即将再次被黑暗吞没。

他猛地拔开塞子，仰头狠狠灌了几大口。清水冰冷，划过他灼烧般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般的舒爽。有几滴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混着之前干涸的血沫，一路滑下脖颈，没入肮脏的衣领。

他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嘴，攥紧水囊，迈开腿，再次跟了上去。脚步比之前更快了些，踏碎了地上不知名的小兽枯骨。

又穿过一道坍塌的石门，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天光，空气里的腐臭也淡了些，夹杂了夜间草木的清新气息。

出口近了。

黎簇的脚步却又一次慢了下来，甚至比之前更加迟疑。他盯着那越来越近的光亮，像是盯着什么洪水猛兽。常年生活在绝对黑暗中的人，对光线有种本能的不适和戒备。

更重要的是……外面是什么？

他从未在“正常”的世界里存在过。

纳兰明月率先走出了墓道口。月光如水，倾泻在她身上，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那身华服与珠宝在自然光线下愈发显得璀璨夺目，不似凡人。

护卫们鱼贯而出，迅速散开警戒四周。

黎簇停在了墓道出口最深的阴影里，再也不肯往前一步。光与暗在他脚下滑出泾渭分明的界限。他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半张脸被月光照亮，那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外面陌生的环境——参天的古木、起伏的山峦、远处隐约可见的官道轮廓。

夜风吹过，带来草木的沙沙声，远处似乎还有夜枭的啼叫。

这一切都让他极度不适，肌肉紧绷，如同回到了第一次面对血尸时的状态，充满了未知的威胁。

纳兰明月站在月光下，回头看他。

她没催促，只是静静等着。那双明媚的眼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亮，似乎能看透他所有狼狈的挣扎和故作的凶狠。

一名护卫牵来了马匹。纳兰明月的那匹通体雪白，唯有四蹄墨黑，神骏非常，鞍鞯华丽。其他护卫的战马则显得精悍矫健。

“给他一匹马。”纳兰明月吩咐。

奎叔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地从备用马匹中牵过一匹看起来最烈性的黑马，那马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显然不是温顺的主。

黎簇盯着那匹马，眼神里的警惕更重。他不会骑马。墓穴里用不着这个。

纳兰明月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她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像是极淡的笑意，又像是别的。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利落地翻身上了自己的白马，动作优美流畅。

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向仍缩在阴影里的黎簇，微微扬起了下巴。

“怎么？”她开口，夜风将她的声音吹得有些散，却依旧清晰，“怕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鞭子一样抽在黎簇敏感的神经上。

他猛地从阴影里踏了出来，整个人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突然的光亮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凶悍却被彻底激了出来。

他几步走到那匹黑马前，根本不去碰马镫，只凭着一股狠劲和灵活，猛地一跃，竟生生蹿上了马背！

那黑马顿时暴烈起来，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疯狂颠簸甩动，想要将背上这个陌生又充满危险气息的家伙甩下去！

护卫们一阵骚动，奎叔的手立刻按上了刀柄。

纳兰明月却抬手制止了他们。她端坐马上，静静看着。

黎簇死死咬着牙，伏低身体，双腿像铁钳般箍住马腹，双手胡乱地抓住鬃毛，任凭那马如何疯狂跳跃，竟硬是没被甩下来！他不懂任何技巧，全凭着一股不肯低头的蛮力和在墓穴里与各种邪物搏杀出的、对平衡的本能掌控。

黑马闹腾了半晌，渐渐力竭，喘着粗气，终于勉强安静下来，兀自不安地踩着步子。

黎簇坐在马背上，喘着粗气，头发散乱，模样比刚才搏杀血尸时还要狼狈几分，但背脊挺得笔直，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亮得骇人，直直瞪向纳兰明月，带着挑衅，仿佛在说：你看，我做到了。

纳兰明月与他对视片刻，轻轻一抖缰绳。

白马迈开优雅的步子，小跑起来。

“跟上来。”她的声音随风传来。

黎簇抿紧唇，有样学样地用腿一夹马腹。黑马不情愿地跟着跑动起来，颠得他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但他死死忍着，目光始终钉在前方那个月下驰骋的窈窕身影上。

一行人马，沉默地奔驰在月光下的官道上。

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一片规模惊人的建筑群。高耸的围墙，气派的门楼，檐角在月光下勾出繁复的轮廓，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威严肃穆。朱漆大门上方悬着匾额，龙飞凤舞两个大字——纳兰。

门前早有仆人提着灯笼等候，见到纳兰明月归来，齐齐躬身行礼：“恭迎大小姐回府。”

大门缓缓开启，露出里面灯火通明、庭院深深的景象。

纳兰明月勒住马，利落地翻身而下，将缰绳抛给迎上来的仆役。

黎簇也停了下来，坐在马背上，望着那洞开的大门。里面传来的光亮、人声、甚至隐约的香气，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般的压迫感。那是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融入的世界。

他攥着缰绳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纳兰明月走到门槛前，才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看他。

月光和府门内溢出的灯光交织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看着他骑在马上，与这繁华府邸格格不入的僵硬身影，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下来。”她说。

然后，她微微偏头，对身后垂手侍立的总管吩咐道：“收拾一下听竹苑的西厢房。”

总管愣了一下，飞快地抬眼扫了一下马背上那个浑身血污、野人般的少年，眼底掠过惊疑，但立刻便恭敬地低下头：“是，大小姐。”

纳兰明月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黎簇，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清晰地穿透了夜晚安静的空气：

“以后，你就住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