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府邸的朱漆大门在黎簇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而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面清冷的月光和旷野的风。
一股浓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是墓穴里的腐朽阴冷,而是另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秩序”。
灯火太过通明,廊下悬挂的、仆人手里提着的灯笼,将每一寸飞檐、每一块地砖都照得清晰无比,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好闻的香,像是某种木材混合了花卉,恒定地燃烧着,驱散一切不该存在的味道。
下人垂手侍立,脚步轻捷无声,衣袂摩擦间都是规矩。他们的目光低顺,却又在极快的、不易察觉的扫视间,将黎簇从头到脚剥开了一遍,那里面没有墓中邪物的恶意,却有种更细微的、针尖似的审视,刺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像是突然被抛进一个运转精密的巨大笼子,每一根栅栏都光滑、坚固、闪着不容置疑的光。
纳兰明月将马鞭递给迎上来的侍女,吩咐了一句“带他去听竹苑”,便不再看他,径自带着一股幽香的风,向灯火最盛的深处走去。裙裾逶迤,环佩轻响,很快消失在雕梁画栋的回廊尽头。
一个穿着体面、约莫四十余岁的管家模样的男人走上前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公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带着疏离的打量。
“这位…公子,请随我来。”他侧身引路,语气恭敬,却无丝毫温度。
黎簇僵在原地,脚下像是生了根。那管家走了两步,发现他没跟上,便停下来,依旧保持着那个笑容等着他。
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灯笼里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黎簇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恒定不变的暖香让他喉咙发紧。他终是迈开了脚步,踩上了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地面。靴底沾着的墓土和血污,在洁净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个个模糊肮脏的印记。
引路的管家眼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
听竹苑在府邸的西侧,颇为幽静。一路穿廊过院,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每一步都是黎簇无法理解的景致和规则。下人们见到他们,远远便停下垂首避让,待他们走过,才重新走动。
西厢房已经收拾了出来。推开房门,一股更浓的檀香味涌出。房间很大,陈设精致,雕花拔步床、锦绣帐幔、梨花木的桌椅、博古架上摆放着瓷器玉器……每一样东西都透着一种黎簇陌生的“价值”和“距离”。
干净得让他不敢触碰。
“热水已备好,请公子先沐浴更衣。”管家指了指屏风后冒着热气的大木桶,以及旁边架子上叠放整齐的崭新衣物——一套质料上乘的靛蓝色锦缎衣袍,与他身上破烂污浊、散发着血腥和腐臭的旧衣有着云泥之别。
“大小姐吩咐了,您之前的衣物……”管家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腰间的匕首和身上那些零碎,“需处理掉。”
黎簇猛地后退一步,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警惕,像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手下意识地按住了靴筒里的匕首。那不仅仅是一件蔽体之物,那是他在黑暗中的铠甲,是他无数次死里逃生的见证,上面浸透了他的血、汗和敌人的污秽。
“谁也别想动我的东西。”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嘶哑低沉,充满威胁。
管家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却依旧平稳:“府里有府里的规矩。您这身……实在不便入内院。这也是为您好,免得冲撞了贵人。”
“贵人?”黎簇嗤笑一声,眼底血红,“我冲撞了又如何?”
管家沉默了一下,不再劝,只道:“热水快要凉了。换洗的衣物就在此处。稍后会有人送饭食过来。请您自便。”
他说完,微微躬身,便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将房门带拢。
房门关上的瞬间,黎簇全身绷紧的肌肉才略微松弛下来,但那种被窥视、被束缚的感觉却并未消失。他快速扫视整个房间,目光锐利地检查每一个角落,窗户、床底、甚至房梁之上——这是他在墓穴里养成的本能。
确认暂时没有明显的危险,他的注意力才落到那桶热水和那套新衣上。
热水蒸腾着白汽,带着某种花瓣和草药的味道。他迟疑了很久,才慢慢走过去。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水面。
烫。
是一种几乎让他缩回手的温度。不同于墓穴里终年刺骨的阴寒。
他盯着那桶水,又看看自己满是干涸血污、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挣扎了片刻,那种黏腻肮脏的感觉最终战胜了陌生环境带来的不适。他飞快地脱下那身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物,像是剥掉一层死皮,迅速跨入木桶之中。
滚烫的水包裹住身体,带来一阵刺痛般的舒爽,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胡乱而快速地搓洗着,水很快变得浑浊不堪。
洗完出来,他拿起那套新衣。料子柔软光滑得不可思议,穿在身上空落落的,行动间几乎听不到声音,让他失去了那种衣物摩擦带来的安全感。他皱着眉,极其不适地扯了扯宽大的袖口。
还是将那把匕首,重新塞回了靴筒里贴身藏好。这是他的底线。
刚系好衣带,门外传来轻叩声。
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端着食盒进来,一言不发地将几样精致的菜肴和一碗米饭摆在桌上,然后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饭菜的香气飘散开来。
黎簇盯着桌上。清蒸的鱼洁白剔透,炒的青菜碧绿油亮,一碗浓汤香气扑鼻,米饭粒粒晶莹。和他平时在墓里找到的干硬冷食、甚至生肉血食天差地别。
他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饥饿感像火烧一样折磨着他的胃。但他没有立刻上前。他在墓里见过太多看似无害实则致命的陷阱。他拿起桌上的银筷——入手微沉,光滑冰凉。
他迟疑着,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那条鱼,又凑近仔细闻了闻。
只有食物纯粹的香气。
最终,饥饿战胜了疑虑。他坐下来,起初还试着模仿记忆中极模糊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用餐仪态,但很快,那种刻入骨髓的、对食物的急切渴望便掌控了一切。他几乎是狼吞虎咽,筷子用得笨拙而迅速,将饭菜大口扒进口中,咀嚼吞咽的速度快得惊人,像是怕有人下一秒就会来抢走。
风卷残云般将桌上食物一扫而空,连汤汁都拌着米饭喝得干干净净。胃里传来久违的饱胀暖意,却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地方的巨大落差。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憋闷涌了上来。
他猛地站起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夜已深,廊下的灯笼大部分已经熄了,只留几盏照明。听竹苑很安静,月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漫无目的地在回廊下走着,新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这地方太大,像迷宫一样。他拐过一个弯,看到一个月洞门,门外似乎是一片更大的庭院。
他刚想迈步过去。
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出现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是奎叔。
奎叔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公子,夜已深,前院是内眷居所,不便前往。请回房休息。”
黎簇的脚步钉在原地。他看着奎叔,对方身上那种收敛却不容置疑的气息,比墓里张牙舞爪的血尸更难对付。
这是一种规则的壁垒。
他抿紧唇,眼底暗潮汹涌,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沿着原路大步往回走。脚步声在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沉重,泄露出主人压抑的怒火。
回到那间宽敞精致却令他窒息的厢房,他反手重重关上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雕花木窗。夜风带着竹叶的清新气息涌入,稍稍驱散了房间里那令人头晕的暖香。
他望着窗外被高墙框住的、四四方方的夜空,几颗疏星冷漠地闪烁。
拳头狠狠砸在窗棂上,木质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像一头被硬塞进华美笼子的困兽,獠牙尚在,却不知该撕咬什么。
这地方每一下呼吸都在告诉他:你不属于这里。
那个把他捡回来的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在黑暗中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死死盯着纳兰府邸深不可测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