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猛地睁开眼。
没有墓顶渗水的滴答声,没有远处尸蟞爬行的窸窣,更没有那种浸入骨髓的阴冷。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安静,和身下过于柔软的触感,鼻尖萦绕的陌生暖香。
天光尚未大亮,灰蒙蒙地从雕花窗棂透进来,勉强勾勒出房间里昂贵却让他浑身不自在的陈设。
他像一根绷紧的弓弦,直挺挺地从那张铺着锦缎软褥的拔步床上坐起。一夜浅眠,或者说,根本未曾真正入睡。每一次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每一次远处更夫打梆的隐约回响,都让他如同惊弓之鸟,瞬间清醒,手握向靴筒里的匕首。
这里太安静,太安全,反而让他毛骨悚然。
“公子,您醒了吗?”门外传来年轻小厮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恭敬。
黎簇没应声,眼神阴沉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外面的人等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无措,又不敢再问。片刻后,脚步声轻轻远去了。
黎簇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木地板上。那套崭新的靛蓝色锦袍被他胡乱扔在椅背上,他重新套上自己那身洗得发白、却依旧带着无法彻底洗净的血腥气和墓土味的旧衣裤。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熟悉的、近乎疼痛的实在感。
只有靴筒里匕首冰冷的触感,能让他稍微安心。
他拉开门。昨夜那个小厮正垂手候在廊下,见他出来,尤其是看到他换回了那身破烂,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愕,又赶紧低下头:“公子,早膳已备在偏厅。大小姐吩咐了,请您用过膳后,随奴才去书房见她。”
大小姐。
这三个字让黎簇下颌线绷紧了一瞬。他没看那小厮,径直往外走。小厮连忙快步在前引路。
偏厅里,红木圆桌上摆着几样清粥小菜,水晶包子,金银卷,依旧精致得不像食物。黎簇看也没看,拉开椅子坐下,再次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将所有东西一扫而空,吃相粗野,与这雅致环境格格不入。
引路的小厮眼皮跳了跳,屏息静气,不敢多看一眼。
用完饭,小厮引着他穿过更复杂的回廊和庭院。黎簇沉默地跟着,目光却像最精准的尺,丈量着每一处拐角,记下每一道门廊,评估着可能的威胁和退路。这里的路径比他钻过的最复杂的墓道更令人心烦意乱。
书房在一个独立的小院里,环境更为清幽。门口守着两个护卫,见到他们,目光在黎簇那身旧衣上停顿了一瞬,却并未阻拦。
小厮在门前停下,躬身:“大小姐,人带来了。”
“让他进来。”里面传出纳兰明月的声音,清凌凌的,听不出情绪。
黎簇推门而入。
一股清冽的墨香和书卷气取代了外面无处不在的暖香。书房极大,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线装古籍。多宝阁上陈列着玉器、青铜小件,墙上挂着山水画。临窗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纳兰明月就坐在案后。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旗装,领口袖边镶着细致的银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根通透的玉簪。晨光透过窗纱,柔和地落在她侧脸上,她正垂眸看着手里的一卷书,指尖莹白,神态娴静。
这副画面,完美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水墨丹青。
黎簇站在书房中央,一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狼狈和戾气,像一滴突兀溅入净水的浓墨。
纳兰明月放下书卷,抬起眼。目光在他那身旧衣服上停留了一瞬,并未说什么。她指了指书案对面的一张椅子:“坐。”
黎簇没动。他站着,视线扫过这间充斥着“知识”和“规矩”的房间,最后落回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和审视。
“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他开门见山,声音因为一夜未怎么说话而更加沙哑,像粗糙的砂纸摩擦。
纳兰明月似乎并不意外他的直接。她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置于案上,那是一个放松却又不失掌控的姿态。
“黎簇,”她念他的名字,字正腔圆,每个音都咬得清晰,“你今年多大?”
黎簇猛地蹙眉,完全没料到是这个问题。他眼底掠过一丝茫然,随即被烦躁取代:“……不知道。”
“在墓里多久了?”
“……不记得。”
“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的吗?”
“……不记得。”
一连三个“不记得”,他回答得生硬,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砸出去。每说一次,他周身的刺就仿佛更尖锐一分。这些空洞,是他自己都不愿去触碰的禁区。
纳兰明月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那双明媚的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是一种平静的洞察,这比任何情绪都更让黎簇感到一种被剥开的不适。
“那你记得什么?”她问。
黎簇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记得怎么活下去。记得哪种尸毒最快致命,记得哪个角落的阴气最重容易生变,记得怎么剥开那些东西的喉咙。”他盯着她,像是挑衅,“大小姐想听细节吗?”
纳兰明月并没有被他话语里的血腥吓到。她甚至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那笑意很浅,却像针一样扎人。
“看来你学得不错。”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评价一件工具,“能在皇陵最底层活下来,光是够疯不够,还得有点本事。”
黎簇瞳孔微缩。皇陵最底层?她怎么知道……
不等他细想,纳兰明月已经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下一卷明显更古旧、材质特殊的皮纸卷轴。她将卷轴在书案上缓缓铺开。
那不是书画,而是一张极其繁复精细的构造图。墨线勾勒出层层叠叠的机关、甬道、墓室、陪葬坑……许多地方标注着细密的满文小字,还有一些奇特的符号。
黎簇的视线一落到那图上,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
那些线条,那些结构……陌生又熟悉。陌生在于其整体的庞大和复杂,远远超出他平日里活动的区域;熟悉在于那些标注的机关类型、结构原理,甚至一些阴煞之气的汇聚点,都与他用命换来的经验隐隐吻合!
这是一张皇陵局部的构造图!而且,比他凭记忆拼凑出来的零碎信息要完整、精准无数倍!
“这是……”他喉咙发干,下意识上前一步,手指几乎要碰到那泛黄的皮纸,又猛地缩回,像是怕玷污了它,只是眼神死死黏在上面。
“看来你认得。”纳兰明月观察着他的反应,声音依旧平稳,“西北角楼,癸卯道第七处转折,那里的翻板机关,最近一次触发是什么时候?有何异状?”
她的问题极其专业,直指核心,甚至点明了一个连黎簇都只是隐约察觉、不敢确定的凶险之地。
黎簇猛地抬头看她,眼底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那地方几乎是有去无回!
“……半年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回答,像是不受控制,“触发过。掉下去三个摸金的,没声音传上来。但后来有黑毛煞的痕迹在附近出现,比别处的更凶。”
纳兰明月指尖轻轻点着图纸上那个位置,若有所思:“果然……地气移位了……”
她抬起眼,重新看向黎簇,目光锐利如刀:“我需要一个人,替我定期进入这些地方,查看机关变化、地气流转、还有……某些特定陪葬品的状况。”
黎簇心脏猛地一跳,一个荒谬又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让他呼吸都窒住了。
“你……”他看着她明艳逼人、养尊处优的脸,又看看桌上那张深奥莫测的皇陵构造图,一个词艰难地从他齿缝里挤出来,“……盗墓?”
纳兰明月闻言,忽然笑了。不是嗤笑,不是讥讽,而是一种真正觉得有趣的笑声,清脆如珠落玉盘,却在这满是书香墨韵的书房里,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违和与妖异。
“盗?”她微微偏头,东珠耳坠轻轻晃动,“黎簇,你在我爱新觉罗氏的祖陵里,跟我说‘盗’?”
黎簇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了。
爱新觉罗……?
皇族?!
她……她是……
巨大的冲击让他脑子一片空白,所有准备好的凶狠、讥诮、反抗,在这一刻碎得干干净净。他像是突然被抛上了万丈高空,脚下踩空,无所依凭。
纳兰明月,不……她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满族贵女!
她欣赏着他脸上罕见的、近乎呆滞的震惊,缓步从书案后走出,走到他面前。她比他矮上一些,此刻却带着一种绝对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守着自家东西,算盗吗?”她轻声问,语气甚至带着点慵懒的玩味,目光却像淬了冰,牢牢锁住他失措的眼睛,“倒是你,小贼……”
她伸出莹白的手指,几乎要碰到他胸口那件肮脏的旧衣,指尖隔空点了点。
“偷了我家那么多东西,这笔账,该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