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了我家那么多东西,这笔账,该怎么算?”
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冰锥子,猝不及防地捅进黎簇心口,冻僵了他所有翻涌的气血和混乱的思绪。
爱新觉罗……祖陵……自家东西……
每一个词都重逾千斤,砸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四肢百骸都透出寒气。他站在那间充斥着墨香和书卷气的书房里,却觉得自己正赤裸地站在万丈悬崖边,脚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渊。他之前所有自以为是的挣扎、警惕、甚至那点可怜的威胁,在此刻看来都荒谬得像一场拙劣的猴戏。
他偷窃、挣扎、搏命的地方,是别人家的坟茔。
而这座府邸奢华表象下所运转的、他所不能理解的秩序和力量,终于露出了它冰山之下狰狞的一角。
纳兰明月,不,这位身上流着爱新觉罗血液的贵女,依旧静静地看着他。她脸上那点玩味的笑意淡去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那种平静,比任何恐吓和威胁都更令人窒息。
黎簇的喉咙剧烈地滑动了一下,干得发疼。他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按在靴筒匕首上的手指,关节捏得惨白,却失去了将它抽出的所有勇气和意义。
在她的地方,动她家的东西?笑话。
“看来你听明白了。”纳兰明月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她不再逼近,转身重新走回书案后,姿态优雅地坐下,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天气。
她将那张繁复的皇陵构造图轻轻卷起,用一根金色的丝带系好。动作不紧不慢,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从容。
“奎叔。”她扬声唤道。
书房门被推开,奎叔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垂手侍立:“大小姐。”
“带他去‘兽笼’。”纳兰明月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听不出情绪,“挑一把合用的家伙。告诉他规矩。”
“是。”奎叔没有任何疑问,甚至没有多看黎簇一眼,只是转向他,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请随我来。”
黎簇僵硬的脚步下意识地跟着奎叔移动。大脑依旧一片空白,只有那句“偷了我家东西”在反复回荡,碾碎了他仅存的所有伪装。
走出书房,重新步入回廊。清晨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刺眼,将庭院中的花木照得鲜亮逼人。可这一切落在黎簇眼里,都蒙上了一层冰冷诡异的滤镜。
奎叔沉默地在前面引路,这次去的方向不再是精致的客院,而是朝着府邸更深处,甚至可说是更偏僻的角落走去。
越走人声越少,连巡逻的护卫都见不到了。空气里的暖香逐渐被一种铁锈和皮革混合的气息取代。最终,他们在一处看起来像是演武场边缘的、低矮坚实的石砌建筑前停下。
门口没有任何牌匾,只有两个穿着黑色劲装、眼神锐利如鹰的守卫。见到奎叔,他们微微点头示意,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
门内是一个极大的空间,光线从高处狭小的气窗射入,形成一道道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一股浓烈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硝石、火油、冷铁、皮革,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黎簇的瞳孔骤然适应了这里稍显昏暗的光线,然后,他呼吸一窒。
这根本不是什么兽笼。
这是一座军械库。或者说,是一座超出了他想象极限的武备博物馆。
长长的兵器架上,密密麻麻挂着的不是寻常可见的刀枪剑戟,而是各种各样造型奇诡、针对性极强的特制兵器。细长带钩的探阴爪,能拼接延长的蜈蚣梯,沉重无比的黑折子(撬棍),带着复杂机括的伞兵刀,甚至还有几把造型古朴、却透着一股煞气的青铜器。
另一侧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防护用具。不是战场上厚重的铠甲,而是更轻便、更诡异的装备。贴合身体的犀牛皮甲,缝着暗袋的多功能背心,用特殊药液浸泡过、能防尸毒腐蚀的手套和面罩,甚至还有几套看起来像是用某种巨大昆虫甲壳打磨而成的护心镜。
角落里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里面是不同颜色的药粉和液体,标签上写着晦涩的满文或符号。另一边则是捆扎好的绳索、飞虎爪、火折子、密封的竹筒……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每一件东西,都透着一股冰冷的、为地底深处那些非人存在量身定制的杀伐之气。
黎簇站在门口,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贪婪地、又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扫过这一切。这些东西,任何一件,都是他在墓穴里用命去换都未必能换来的宝贝!它们能极大地提升生存的几率,能更高效地杀戮和破坏。
奎叔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并不催促,只沉声道:“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有编号,有记录。出门领用,回来交还。损毁需说明缘由。私藏者,断手。”
冰冷的话语将黎簇从震撼中拉回现实。他猛地看向奎叔,对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在陈述一条铁律。
“挑一把。”奎叔示意了一下那些兵器架,“大小姐吩咐,给你配一把合手的近战兵器。”
黎簇喉结滚动,一步步走向那冰冷的钢铁丛林。他的目光掠过一把把造型凶悍的刀剑,最终,却停留在了一把相对不起眼的匕首上。
那匕首比他现在用的稍长一些,造型简洁流畅,刀身暗哑,没有任何反光,唯有刀刃处透着一线极致的、令人心悸的寒芒。刀柄缠着密实的黑色丝线,吸汗防滑。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却像一头收敛了所有气息的嗜血凶兽。
黎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刀柄。入手微沉,重心完美,仿佛是他手臂的自然延伸。冰冷的感觉透过皮肤渗入血液,奇异地安抚了他躁动不安的神经。
就是它。
他甚至没有去看其他任何兵器。
奎叔看了一眼他的选择,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没说什么,只是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皮质刀鞘,递给他:“‘哑吻’,百炼钢糅合了玄铁,吹毛断发,不反光,饮血后会更锋利。记下了。”
黎簇将匕首插入刀鞘,紧紧绑在小臂内侧,被衣袖遮盖。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他的皮肤,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安心感。
“规矩不止这一条。”奎叔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黎簇与兵器之间那种无声的交流,“第一,绝对服从大小姐的命令。”
“第二,不准私自探索未指定的区域。”
“第三,不准与外人有任何接触。”
“第四,每次行动,活着回来汇报。”
“第五,”奎叔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对上了黎簇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深沉的、不容错辨的警告,“管好你自己。尤其是……你身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黎簇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避开了奎叔的视线。
那些在黑暗中滋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辨认的、关于那道明媚身影的混乱思绪,像是突然被暴露在了强光之下,无所遁形。
他抿紧唇,下颌线绷得死紧。
奎叔不再多说,转身:“走吧。你的‘活计’来了。”
半个时辰后,黎簇再次站在了皇陵边缘那处隐蔽的入口前。身后跟着四个沉默如影的纳兰家护卫,他们装备精良,眼神警惕,与其说是协助,不如说是监视。
他换上了一套纳兰家提供的黑色劲装,料子特殊,透气且有一定防护力。新的匕首“哑吻”贴着他的小臂,冰冷而忠诚。身上还带了一些基础的装备和药剂。
纳兰明月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清晰冰冷:“癸卯道东侧第三耳室,看看那尊青铜鸟尊还在不在,鼎腹内的铭文是否有变化。遇到任何异常,记下,回来报我。”
他深吸了一口地面上冰冷的空气,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被阳光照耀的世界,然后,毫不犹豫地矮身钻进了那熟悉的、散发着腐朽和阴冷气息的墓道口。
黑暗瞬间将他吞噬。
身后的光线消失,护卫们没有跟下来,他们只负责地面接应和……确保他不会逃走。
墓道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冰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熟悉的尸腐味钻入鼻腔。
回家了。
这个念头荒谬地闪过,让他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冷笑。
他熟练地戴上特制手套,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装备,然后像一头回到了狩猎场的野兽,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朝着目的地快速移动。
脚下的路他依稀认得,但有了那张构造图的惊鸿一瞥,很多原本模糊的方位和机关布置变得清晰起来。他避开几处疑似陷阱的区域,动作比以往更加迅捷精准。
很快,他便接近了癸卯道东侧。这里的阴气明显更重,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淡淡的、如同金属锈蚀后的腥甜味。
他放缓脚步,身体紧贴冰冷的墓壁,仔细聆听着前方的动静。
一片死寂。
太过死寂。
连通常该有的风声、水滴声都消失了。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向第三耳室的入口。
耳室的石门半开着,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但就在那石门外的阴影里,他看到了东西。
不是血尸,不是黑毛煞。
是几个人。
穿着和他类似、却明显粗糙许多的盗墓贼的装束,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姿势扭曲怪异。他们的身体干瘪,像是被吸干了所有水分,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紧紧包裹着骨头。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痛苦,眼睛瞪得巨大,却只剩下空洞的死灰色。
没有明显的外伤,没有搏斗的痕迹。
像是就在一瞬间,被某种东西无声无息地夺走了所有的生命。
黎簇的后颈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这种死法,他从未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
他握紧了臂间的“哑吻”,匕首的冰冷让他保持住最后的镇定。他极度警惕地扫视四周,每一寸阴影都仿佛潜藏着未知的恐怖。
没有动静。
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靠近那些尸体。必须确认情况,这是命令。
他蹲下身,忍住那股令人作呕的怪异气味,仔细检查最近的一具尸体。手指触碰到那干瘪的皮肤,冰冷而僵硬,像触碰一块风干了的石头。
就在他的指尖拂过那尸体脖颈的瞬间——
尸体的眼睛,那空洞死灰的眼珠子,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转动了一下,对准了他!
黎簇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向后弹开!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具干尸的嘴巴突然无声地张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一股浓稠的黑雾如同有生命般,猛地喷涌而出,直扑黎簇面门!
那黑雾带着一种刺骨的阴寒和强烈的怨毒气息,速度快得惊人!
黎簇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本能地向后急仰,同时手臂猛地一挥!
“哑吻”漆黑的刀锋划破空气,精准地斩入那团黑雾之中!
没有实体碰撞的感觉,刀锋过处,只听到一声极其尖锐、直刺灵魂的嘶鸣!那黑雾仿佛被灼伤般猛地收缩翻滚,瞬间缩回了干尸口中,消失不见。那具干尸也彻底不动了,恢复了死寂。
黎簇跌坐在地上,心脏疯狂擂鼓,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急促地喘息着,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那是什么鬼东西?!
他死死盯着那几具重新恢复死寂的尸体,不敢再有丝毫靠近。
任务……青铜鸟尊……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半开的耳室石门。里面一片漆黑,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去,还是不去?
纳兰明月冰冷的命令在耳边回响。
“……遇到任何异常,记下,回来报我。”
异常!这他妈就是天大的异常!
活下去的本能疯狂叫嚣着让他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但是……
他看了一眼臂上的“哑吻”,想起那座森严的府邸,那个女人深不见底的眼睛,和她那句“偷了我家东西”的诘问。
他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眼神里的惊恐慢慢褪去,被一种更深的、近乎自毁的疯狂取代。
他倒转匕首,用刀尖在自己左臂上狠狠一划!鲜血瞬间涌出,剧烈的疼痛让他混乱的脑子瞬间清醒,也压下了那蚀骨的恐惧。
他撕下一截布条,草草勒住伤口,然后握着匕首,一步步,走向那扇半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石门。
脚步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