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的左臂火辣辣地疼,鲜血浸透了临时缠上的布条,每一下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但这痛楚却像一剂猛药,强行压下了那几乎将他吞噬的未知恐惧,让他的头脑在极致的危险中保持着一丝冰冷的清醒。
他停在第三耳室那半开的石门前,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胸口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门内涌出的阴寒气息比墓道其他地方更重,带着那股金属锈蚀般的腥甜,几乎凝成实质。
里面漆黑一片,死寂无声。
那几具诡异的干尸还躺在门外阴影里,保持着那种被抽干生命的可怖姿态,无声地警告着闯入者。
黎簇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另一只手紧握着“哑吻”的刀柄,匕首冰冷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他侧耳倾听,将呼吸放到最轻,几乎屏住。
没有声音。连最细微的气流声都没有。
不对劲。皇陵深处,不可能存在绝对死寂的区域,总有某些东西在活动,哪怕是尸蟞爬行,或者地气流动的微响。
这种死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异常。
他不能再等。要么进去,要么立刻退走。
退走?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纳兰明月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还有奎叔那句冰冷的“规矩”。他身上还穿着纳兰家的衣服,臂上绑着纳兰家的匕首。他现在不是那个在墓里独自求生的野狗黎簇了。
他是纳兰明月捡回来的……东西。一件需要证明自己“合用”的工具。
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和某种扭曲证明欲的火,猛地窜起,烧得他眼睛发红。
他不再犹豫,猛地吸了一口气,侧身从那半开的石门缝隙中滑了进去!
就在他进入耳室的瞬间,身后的石门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猛然闭合!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和空气!
黎簇的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猛地回头,只见严丝合缝的石门,连一条缝隙都找不到!他被彻底关在了里面!
绝对的黑暗降临。
一种能逼疯人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连自己身体的存在都仿佛被吞噬了。
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后背,比臂上的伤口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他靠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这密闭空间里腐朽沉滞的空气。
冷静!必须冷静!
他在心里疯狂嘶吼,强迫自己压下那股灭顶的恐慌。他在黑暗里活了太久,黑暗本该是他的领域!
他闭上眼,再猛地睁开,努力适应这极致的黑。同时,他极其缓慢地移动,一只手摸着石壁,另一只手紧握匕首,警惕着任何可能的袭击。
没有动静。
这间耳室似乎不大。他摸着石壁走了几步,就触到了一个冰冷的、坚硬的物体。
是石台。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上去。石台上摆放着一些东西,触手冰凉,似乎是金属器皿。他的手指颤抖着拂过那些器皿的表面,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
不是鸟尊。形状不对。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青铜鸟尊不在这里?还是已经被那伙诡异的盗墓贼弄走了?
就在他手指碰到石台中央一个凹陷处时,指尖传来一种奇特的粘腻感,同时,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能量波动,从那凹陷处散发出来。
不是阴煞之气,更像是一种……残留的、即将消散的生机?
黎簇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
这感觉……和门外那些干尸被抽走的东西很像!只是这里残留的极其微弱!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进食”过!然后离开了?或者……还潜伏在附近?
这个念头让他头皮发麻!他猛地转身,背靠石台,匕首横在胸前,徒劳地瞪视着无边的黑暗。
看不见!根本看不见!
任何东西都可能藏在这黑暗里,就在他身边,甚至就在他面前!
时间一点点流逝。死寂和黑暗像两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理智的弦在一根根绷紧。臂上的伤口越来越痛,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开始一阵阵袭来。
不能坐以待毙!
他咬着牙,开始用匕首的刀柄部位,极其轻微地敲击身后的石壁。
叩。叩叩。
声音在死寂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在听回声。通过回声判断空间的大小,是否有其他出口,或者……是否有除了他之外的“东西”在移动。
叩。叩叩。
回声沉闷,显示这确实是一个不大的封闭空间。
叩。
就在他敲下这一次时,回声里似乎夹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石壁反馈的异响。
像是……某种硬物轻轻摩擦的声音?
黎簇的动作瞬间停止,全身肌肉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竖起耳朵,全力捕捉着黑暗中的任何细微动静。
没有了。
刚才那一声,像是幻觉。
他等了足足几十息,周围依旧死寂得可怕。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不是幻觉。
这屋里,有别的东西。
它不动,也不发出声音,仿佛在和他比拼耐心,等待他先崩溃。
黎簇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种被无形之物窥视、随时可能被吞噬的巨大压力。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也放大了所有恐惧。
他猛地想起身上带着的火折子。纳兰家配备的,据说能在极端环境下点燃。
拼了!
他极其缓慢地、用一只手摸索向腰间的皮囊,取出火折子。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动了黑暗中的那个“它”。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火折子顶端冒起一簇微弱的、橘黄色的火苗。
光芒虽然微弱,但在这一刻,却如同太阳般刺眼!
黎簇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随即猛地瞪大了眼睛,借助这短暂的光明疯狂扫视四周!
耳室果然不大,四壁空空,只有他身后的石台。石台上的器皿凌乱,显然被翻动过。正对着他的方向——
火光跳跃的范围边缘,似乎照出了一片衣角!
灰色的、粗糙的布料!就在离他不到十步远的地方!
黎簇的血瞬间凉了!他想也不想,握着火折子的手猛地朝那个方向挥去!同时身体向侧面急扑!
橘黄的光晕划破黑暗,短暂地照亮了那个角落!
没有预想中的扑击。
那里没有人。
只有一件灰色的、沾满污渍的盗墓贼外套,被随意地扔在地上,鼓囊囊的,像是包裹着什么东西。
黎簇扑倒在地,火折子脱手飞出,在地上滚了几圈,火苗顽强地没有熄灭,依旧提供着微弱的光明。
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盯着那件外套。
是之前那伙盗墓贼留下的?为什么单独扔在这里?
不对劲。
他盯着那外套鼓起的形状,心脏越跳越快。那形状……太像一个人蜷缩在那里了!
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捡起掉落在旁的“哑吻”,一步步,极其缓慢地靠近那件外套。
越近,越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和门外干尸类似的怪异气味。
他屏住呼吸,用匕首尖,极其小心地,挑向那件外套。
刀尖触碰到布料的瞬间——
“嗬……”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吐气声,猛地从外套底下传了出来!
黎簇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后撤!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件外套像是被充了气一样猛地鼓胀起来,一道黑影快如闪电地从外套底下射出,直扑黎簇的面门!
那东西速度太快,在火光下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黎簇根本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求生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挥臂格挡!
“噗!”
一声闷响。
那东西狠狠撞在了他左臂的伤口上!
剧烈的、钻心的疼痛瞬间爆发!黎簇甚至听到了自己骨头可能裂开的声音!他惨叫一声,整个人被那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石壁上!
火折子被带起的风吹灭。
黑暗再次吞噬一切。
“当啷!”匕首也脱手飞出,不知掉在了哪个角落。
黎簇摔在地上,左臂彻底失去了知觉,只有一波波剧痛不断冲击着他的神经。他眼前发黑,耳鸣不止。
而那东西……
撞到他之后,似乎也停滞了一下。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一种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像是很多细小的脚在飞快地爬动,又像是某种东西在贪婪地吮吸。
就在他身边!不到一尺的距离!
黑暗中,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贪婪恶意的注视,落在他血流如注的左臂上!
它在……吃他的血?!
巨大的恐惧和恶寒瞬间淹没了黎簇!他猛地用还能动的右手疯狂地向身边挥打!同时双脚胡乱地蹬踹!
“滚开!滚开!”他嘶哑地咆哮,声音里充满了崩溃般的惊骇。
他的手掌似乎打中了什么东西。
那触感……冰冷、坚硬、又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韧性……根本不像活物,更像是什么……甲壳?
那东西被他打中,发出一种尖锐的、像是昆虫嘶鸣般的叫声,“窸窣”声瞬间变得急促,似乎被激怒了!
下一刻,一股腥风扑面而来!
黎簇甚至能闻到那东西口中散发出的、如同百年墓穴最深处积郁的腐臭!
要死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他脑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胡乱挥舞的右手,突然在冰冷的地面上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是刚才脱手飞出的“哑吻”!
求生的欲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猛地攥紧匕首,凭着感觉,朝着那腥风来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刺了过去!
“噗嗤!”
刀锋入肉的沉闷声响!
一种极其尖锐、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嘶鸣声猛然爆发,震得整个耳室都在嗡嗡作响!
那扑来的腥风戛然而止。
黎簇感到一股冰冷粘稠的液体溅到了他的脸上、脖子上。
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以及一阵疯狂而痛苦的翻滚、撞击声!那东西在垂死挣扎!
黎簇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不敢动,只能紧紧握着匕首,听着那可怕的挣扎声越来越弱,最终彻底消失。
黑暗中,再次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还有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烧焦的昆虫翅膀般的怪味。
他……杀了它?
什么东西?
他颤抖着,再次摸索出火折子,费力地再次点燃。
橘黄的光亮起,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他身边一小片区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左臂。伤口彻底崩裂,鲜血染红了整个袖子,还在不断滴落。而就在他手臂旁边的地面上,溅满了暗绿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粘稠液体。
他移动火折子,向不远处照去。
光线所及,他看到了一具……难以名状的尸体。
那东西大约有半人长,身体像是由一节节暗褐色的、覆盖着坚硬甲壳的环节组成,腹部布满了几十对不断抽搐、尚未死透的细足。它的头部……没有明显的眼睛,只有一个巨大的、布满层层叠叠利齿的口器,此刻正大大张开着,里面不断涌出暗绿色的粘液。而“哑吻”的匕首,正精准地插在那口器深处,只留下刀柄在外。
它的外形,像极了某种巨大化的、变异的尸蟞,却又更加狰狞,充满了邪异的气息。
黎簇看着这东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再次浸透全身。就是这玩意儿,吸干了那些盗墓贼?刚才就差一点,他也变成了同样的干尸!
火折子的光芒开始闪烁,快要熄灭了。
他不敢再多看,挣扎着爬过去,忍住恶心,一脚踩住那还在微微抽搐的怪虫身体,用力将“哑吻”拔了出来。暗绿色的粘液顺着刀身滑落。
他在虫尸的衣服上擦干净匕首,重新绑回小臂。然后,他举着即将熄灭的火折子,踉跄着走向石台。
青铜鸟尊果然不见了。
但他却在石台中央那个凹陷处,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小片破碎的、非金非玉的黑色甲片,边缘十分锋利,上面似乎还刻着极其细微的、从没见过的符文。它半埋在一些干涸的、暗绿色的粘液里,像是从那怪虫身上掉下来的。
黎簇心中一动,用匕首小心地将那甲片挑起来,也顾不上脏,迅速塞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火折子终于彻底熄灭了。
黑暗重新降临。
但这一次,黎簇心中的恐惧却消退了不少。他靠着石壁滑坐下来,撕下更长的布条,死死勒住左臂伤口上方,减缓失血。
他需要保存体力,等待救援,或者……想办法自己出去。
纳兰明月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活着回来汇报。”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混合着痛楚、后怕和一丝扭曲快意的笑容在黑暗中浮现。
妈的。
这工……真不是人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