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和死寂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黎簇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壁,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左臂伤口钻心地疼。血暂时止住了,但失血带来的寒冷和眩晕感一阵阵袭来,像潮水般试图将他拖入昏迷。他死死咬着牙,用疼痛和意志力对抗着。
不能睡。睡了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
耳朵竭力捕捉着任何一丝声响,眼睛徒劳地瞪视着浓墨般的黑暗,试图分辨出那怪虫尸体是否还有动静,或者是否有其他更恐怖的东西被血腥味引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间耳室仿佛成了一个被遗忘的、独立的坟墓,只有他一个活物,伴着冰冷、死亡和逐渐消耗的空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个时辰,也许更久。
就在他意识开始模糊,眼皮沉重得快要粘在一起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绝对不属于这死寂环境的机括响动,从石门的方向传来!
黎簇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全身肌肉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臂间的“哑吻”。
紧接着,是一阵低沉的、石头摩擦的闷响。
那扇严丝合缝、将他彻底困死的石门,正在缓缓开启!
一线微弱的光,伴随着新鲜空气,从门缝中涌入,驱散了一小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黎簇的心脏狂跳起来,混合着绝处逢生的激动和更深沉的警惕。他眯起眼,适应着那突然的光线,身体依旧紧贴石壁,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门开了大半。
一道被拉长的、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部分光线。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轮廓熟悉的旗装和发髻。
纳兰明月。
她手里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灯罩调得很暗,只够照亮她脚下方寸之地。她身后似乎没有跟着护卫,只有她一个人。
她站在门口,并没有立刻进来。琉璃灯的光晕微微移动,缓慢地扫过耳室内的一片狼藉——那具狰狞的怪虫尸体、喷洒得到处都是的暗绿色粘液、以及靠在墙边、浑身血污、脸色苍白如鬼、眼神却像濒死野狼般凶狠警惕的黎簇。
她的目光在怪虫尸体上停留了片刻,微微蹙了一下眉,随即落回黎簇身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那种怪虫特有的焦臭腐败气味。
“还活着?”她开口,声音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听不出什么情绪,没有惊讶,没有关切,仿佛只是确认一件物品的状态。
黎簇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只是用那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作为回答。
纳兰明月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她提着灯,缓步走了进来。绣花鞋踩在粘腻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绕过那摊恶心的虫尸,径直走到黎簇面前。
琉璃灯的光晕自上而下,照亮了他狼狈不堪的脸和血肉模糊的左臂。
她停下脚步,微微俯身。那股清冷的木兰香气,蛮横地冲开了周围令人作呕的臭味,钻入黎簇的鼻腔。
她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指尖莹白,朝着他受伤的左臂探来。
黎簇猛地一缩,身体绷得更紧,眼神里的警惕和敌意几乎要溢出来,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威胁般的嗬嗬声。
纳兰明月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他这副浑身是刺、拒绝任何靠近的模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不想废掉这只手,就别动。”
她的语气太平静,太理所当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黎簇的肌肉依旧僵硬着,但那双死死瞪着她的眼睛,却微微闪烁了一下。
纳兰明月的手指继续落下,轻轻拂开他被血浸透、黏在伤口上的破碎衣袖。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他滚烫皮肤时,黎簇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直接触碰着他外翻的皮肉和可能裂开的骨头。剧痛让黎簇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但他死死咬着牙,硬是一声没吭,只是用更加凶狠的目光瞪着她,仿佛这样就能抵消此刻的脆弱和被动。
纳兰明月检查得很仔细,灯光下,她能看到伤口边缘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淡灰色,像是被那怪虫的粘液污染了。
“麻烦。”她低声说了一句,听不出是抱怨还是什么。
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一种淡黄色的药粉,毫不吝啬地、直接倒在了黎簇狰狞的伤口上。
药粉触及伤口,瞬间传来一阵极其剧烈的、如同烧灼般的刺痛!
“呃啊——!”黎簇终于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
这痛楚比刚才受伤时更甚!
纳兰明月却仿佛没听到他的痛呼,手下动作不停,又取出干净的纱布,动作利落却毫不温柔地开始为他包扎,勒紧,打结。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有效,却也带来了新一轮的疼痛。
剧痛过后,一种奇异的清凉感开始从伤口处蔓延开来,竟然稍稍压制了那火烧火燎的疼痛和肿胀感。
黎簇喘着粗气,虚脱般地靠在墙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看着她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愤怒,有屈从,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
纳兰明月处理好伤口,直起身,将药瓶塞回袖中。她看了一眼地上那怪虫的尸体,又看向黎簇:“什么东西?”
黎簇喘匀了气,声音嘶哑破碎:“……不知道。速度快……吸人血……壳很硬……”他艰难地描述着,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伤口。
纳兰明月听完,沉默了片刻,灯光下她的侧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鸟尊呢?”她问。
“不见了。”黎簇答,“被那伙人拿走了?或者……被这虫子毁了?”他想起石台上的狼藉。
纳兰明月似乎并不意外,也没追问。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黎簇脸上,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他所有的狼狈和强硬,直看到内核里去。
“能走吗?”她问。
黎簇没回答,只是用没受伤的右手撑着墙壁,咬着牙,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试了一次,两次……失血和剧痛让他双腿发软,眼前发黑,又一次跌坐回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屈辱感像毒火一样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纳兰明月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挣扎,没有伸手,也没有催促。
直到他自己再次耗尽力气瘫软下去,她才微微动了一下。
她没有扶他,而是转身,朝着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发现身后没有动静,她停下,侧过半张脸,琉璃灯的光晕在她精致的下颌线上流转。
“等着我背你?”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像鞭子一样抽在黎簇敏感的神经上。
黎簇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她那冷漠的背影,眼底的血色瞬间浓郁得化不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涌上,他低吼一声,用右手死死抠着墙壁粗糙的砖缝,拖着完全使不上力的左腿和剧痛的左臂,竟然硬生生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冷汗如同瀑布般从他额头滚落,脸色白得吓人,但他站住了。
纳兰明月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没再说什么,提着灯,继续朝外走去。
黎簇咬着牙,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她身后。每一步都踩在粘腻的虫尸粘液和自己的血泊里,发出令人不适的声响。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痛得他几乎想要呕吐。
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再摔倒。只是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盏摇曳的、仿佛永远无法触及的灯光,和那个窈窕冷漠的背影。
走出耳室,重新回到稍显宽敞的墓道。奎叔和两名护卫正沉默地等在外面,脚下躺着那几具诡异的干尸。见到纳兰明月出来,他们躬身行礼,目光扫过跟在她身后、如同从血海里捞出来的黎簇,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处理干净。”纳兰明月淡淡吩咐了一句,指的是耳室里的虫尸和痕迹。
“是。”奎叔应道。
纳兰明月不再停留,提着灯继续前行。黎簇跟在她后面,奎叔和护卫则沉默地跟在最后。
回程的路似乎格外漫长。黎簇全靠一股不肯倒下的狠劲强撑着,意识在剧痛和眩晕中浮沉。他看不清路,只是本能地跟着前方那一点微弱的光。
直到重新感受到夜晚清冷的空气,看到天际疏朗的星辰,他才恍惚意识到,出来了。
马车等候在陵墓入口处。依旧是那辆华贵非凡的马车。
纳兰明月率先上了车。
黎簇停在车下,看着那高高的车辕和自己肮脏血污的身体,又看了看周围沉默矗立的护卫。
“上来。”车里传来纳兰明月不容置疑的声音。
黎簇抿了抿唇,用右手抓住车辕,费力地、几乎是爬了上去。他不敢进去,只蜷缩在车辕旁靠近车门的位置,尽可能离那洁净的车厢远一些。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官道。
夜风冰冷,吹在他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伤口的疼痛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迟钝了些,但失血后的寒冷却越来越重。他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牙齿格格作响。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辘辘的声音。
忽然,一件东西从车厢里被抛了出来,落在黎簇怀里。
是一件厚重的、滚着貂毛边的玄色斗篷。料子厚实柔软,内里是暖和的丝绸,还带着一股清冷的木兰暖香。
是他之前在她书房里闻到过的、属于她身上的味道。
黎簇抱着那件斗篷,僵硬得像块石头。那暖香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鼻腔,霸道地盖过了他身上的血腥和墓土味。
冷。他确实冷得快要失去知觉。
挣扎了片刻,求生的本能最终战胜了那可笑的尊严和抵抗。他用右手胡乱地将那件宽大的斗篷裹在身上,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暖意渐渐驱散了刺骨的寒冷。
斗篷很长,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那气息包裹着他,像是落入一个冰冷又柔软的囚笼。
他蜷缩在车辕上,靠着车门,意识逐渐模糊。
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他仿佛听到车厢里传来极轻的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低语。
“……倒是比看上去经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