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汁的苦涩在舌根久久不散,像某种凝固的屈辱,黏附在喉咙深处。黎簇放下空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一响。他靠在床头,闭上眼,不再去看窗边那个刺绣的身影。
纳兰明月也没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丝线穿过绸缎的细微沙沙声,和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却又隔着千山万水的呼吸。
接下来的日子,黎簇被圈禁在这间充斥着药味和暖香的屋子里。
每日有固定的侍女送来三餐和汤药,动作轻悄,眼神低垂,从不与他有任何交流,仿佛他是一件需要定时维护的器物。奎叔偶尔会来,检查他的伤口恢复情况,依旧是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问几句关于墓里那怪虫的细节,记录下他语焉不详、带着狠戾的描述,然后便沉默离开。
纳兰明月再未出现过。
黎簇的伤在昂贵的药物和精心的照料下,好得很快。骨裂处生长带来的麻痒,时刻提醒着他那场濒死的遭遇和此刻身处的境地。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繁复的床帐雕花,或是窗外被窗棂分割成方块的天空。
无聊和一种更深沉的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越收越紧。
这间屋子成了另一个更精致的牢笼。他不能随意走动,因为“需要静养”。他无法获取任何外界的消息,如同聋子瞎子。他甚至不知道那天那个叫博尔济吉特的男人之后有没有再来找麻烦。
他像一头被拔掉了獠牙、圈养起来的野兽,空有一身戾气,却无处发泄。
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从门口到窗边,一共二十七步。来回,再来回。脚步因为左臂尚未完全康复而有些微跛,但这微不足道的活动,是他对抗这种令人发疯的静止的唯一方式。
他观察着房间里的一切。桌椅的木质,瓷器的釉色,甚至地砖的缝隙。他用手指摩挲着墙壁,试图找出可能的暗格或通道——这是他在墓穴里养成的本能。但这里的一切都严丝合缝,光洁如新,没有任何可供利用的破绽。
唯一能接触到的“外界”,是每日送来的饭菜。
起初,他只是机械地吞咽,维持生命所需。但很快,一种被监视、被审视的直觉,让他开始留意这些食物本身。
送饭的侍女总是同一个人,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放下食盒便走。食盒是三层红漆提盒,款式固定。饭菜的样式也几乎每天重复,清淡,精致,符合伤患的饮食要求。
直到第三天,他注意到盛汤的白瓷碗,碗底釉下有一个极细微的、像是烧制时留下的气泡瑕疵,位置每天都有极其微小的变化。
第四天,装米饭的小盅,盅盖上的如意纹路,朝向有所不同。
第五天,装小菜的碟子边缘,有一处几乎看不见的磕碰缺口,今天在左边,明天可能就到了右边。
这些变化太细微了,细微到如果不是黎簇这种在生死边缘锻炼出对细节变态般敏感的人,根本不可能察觉。
不是偶然。
是故意的。
有人在通过这些微不足道的、几乎可说是无聊的方式,向他传递着什么?还是……仅仅是一种更隐晦的监视和试探?
黎簇的心沉了下去。这座府邸,远比他想象的更深不可测。连每日的餐食,都可能是某种无声的博弈。
他变得更加沉默,进食时低垂着眼睑,将所有观察到的异样都死死压在心底,脸上不露分毫。他开始更仔细地聆听门外的动静,分辨不同人的脚步声,试图从这些碎片中拼凑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但收获甚微。纳兰府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石子,也听不见回响。
这种无所事事、被动等待的状态,几乎要将他逼疯。尤其是当夜幕降临,伤口愈合带来的麻痒变得格外清晰时,那种想要破坏、想要撕咬、想要重新感受到力量掌控的冲动,就像野火一样在他血管里燃烧。
他开始用那只完好的右手,一遍遍擦拭臂间的“哑吻”。匕首冰冷的触感,是唯一能让他稍微平静下来的东西。有时,他会对着空气中虚无的阴影,练习最基础的刺、划、格挡动作,动作因为伤势而有些变形,却带着一股狠绝的劲道。
他在脑海中反复复盘与那怪虫的搏杀,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失误。如果速度再快一点,如果反应再及时一点……他厌恶那种无力感和濒死感。他需要更快,更狠,更强大。
强大到足以……摆脱这种被圈养的境地?还是强大到足以……面对那个将他捡回来的女人?
后一个念头冒出来时,他自己都惊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更深的烦躁取代。
半个月的期限将近,左臂的夹板已经拆除,虽然还不能用力,但基本的活动已无大碍。黎簇感觉自己像一把被重新打磨、即将再次投入使用的刀,躁动不安地渴望着饮血。
这天下午,送来的食盒里,除了惯例的饭菜,还多了一小碟晶莹剔透的桂花糕。这不是伤患食谱里的东西。
黎簇盯着那碟糕点,眼神锐利。
侍女放下食盒,像往常一样转身欲走。
“等等。”黎簇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沉默而更加沙哑。
侍女脚步一顿,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他,依旧低垂着眼:“公子有何吩咐?”
“今天是什么日子?”黎簇问,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脸。
侍女似乎愣了一下,迟疑道:“回公子,今儿个……是八月十二。”
八月十二。离他被捡回来,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天。
“府里……有什么事儿吗?”他又问,语气尽量平淡。
侍女的头垂得更低:“奴婢不知。奴婢只负责送饭。”
黎簇不再追问,挥了挥手让她离开。他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碟桂花糕上。八月十二……不是什么特殊节气,也不是纳兰明月的生辰——他隐约记得似乎不是这个时候。
那这碟突兀的糕点,是什么意思?
他拿起一块,凑近鼻尖闻了闻。只有清甜的桂花香和糯米的香气。他犹豫了一下,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甜腻柔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与他平日里接触的粗糙食物截然不同。很好吃。但他却食不知味,只觉得这甜味背后,似乎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讯息。
是奖励?警告?还是又一个试探?
他放下剩下的糕点,再也无心用餐。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种看似平静的圈养生活,快要到头了。
果然,傍晚时分,奎叔来了。
他看了一眼黎簇已经能自由活动的左臂,点了点头:“恢复得不错。”
然后,他递过来一套叠放整齐的黑色劲装,和之前下墓的那套一样。还有一个小小的皮囊,里面装着基础的伤药和火折子等物。
“换上。一刻钟后,大小姐在书房见你。”奎叔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通知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黎簇的心脏猛地一跳,血液似乎都加速流动起来。他接过衣服,手指因为某种压抑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奎叔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黎簇一个人站在逐渐昏暗的房间里。
黎簇没有立刻换衣服。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凉意吹进来,拂动他额前的碎发。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他看着那片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牢笼的门,似乎开了一条缝。
而他,这头被圈养了半个月的野兽,已经嗅到了外面血腥和自由的气息。
他回到床边,开始利落地换上那套黑色劲装。动作间,左臂依旧有些许不适,但已经不影响行动。他将“哑吻”重新绑回小臂内侧,检查了一下皮囊里的物品。
最后,他看了一眼桌上那碟几乎没动的桂花糕。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脚步踏在回廊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坚定而轻微的声响。半个月的静养,没有磨平他的棱角,反而将那些戾气和疯狂淬炼得更加内敛和危险。
他知道,新的“活计”来了。
而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