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空气似乎比半个月前更凝滞了几分。依旧是满架的书卷,清冽的墨香,只是窗外的天色已由清晨换成了薄暮,给房间内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纳兰明月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没有看书,指尖正无意识地拨弄着一块半埋在红色丝绒里的玉佩。那玉佩质地温润,刻着繁复的云纹,在渐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光。
黎簇站在书房中央,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将他瘦削却充满爆发力的身形勾勒出来。半个月的将养,他脸上的苍白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压抑着的、如同即将出鞘利刃般的锐利。左臂垂在身侧,活动间已看不出太多异样,只有他自己知道,某些细微的发力还会带来隐隐的刺痛。
他沉默着,等待。
纳兰明月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像审视一件刚刚修复好的古兵器。她没有问他的伤势,也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南麓陪葬坑,丙字号区域,最近地动频繁,阴气外泄得厉害。”她指尖点了点桌面上摊开的另一张局部构造图,那上面用朱砂标注了几个醒目的红点,“需要人下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醒了,或者,被人惊动了。”
黎簇的视线扫过那张图。丙字号区域,靠近主陵墓的边缘,多是些低等妃嫔或工匠的陪葬坑,按理说凶险程度远不如他上次去的癸卯道。但“地动频繁”、“阴气外泄”这几个字,却让他本能地警惕起来。皇陵里的异常,往往意味着不可预知的危险。
“为什么是我?”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惯有的抵触和试探。明明府里有奎叔那样身手莫测的护卫。
纳兰明月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因为你够便宜,也……够不值钱。”
她的话像冰锥,精准而残忍。
“死了,不心疼。”
黎簇的瞳孔骤然收缩,下颌线瞬间绷紧,按在匕首上的指节捏得发白。一股混合着屈辱和暴怒的火直冲头顶,烧得他眼底猩红。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扑上去,用牙齿撕开她那副永远平静无波的面具!
但纳兰明月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当然,你也可以不去。”她微微向后,靠进椅背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瞬间僵硬的表情,“门在那边。”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书房门口,“现在就可以走。脱下纳兰家的衣服,留下匕首,你可以重新做回你那阴沟里的老鼠,在皇陵里自生自灭。”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选择权,在你。”
黎簇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走?脱下这身衣服,留下匕首,回到那个只有黑暗、血腥和永恒饥饿的墓穴里去?
他以为自己渴望自由,可当“自由”以这种方式被轻飘飘地抛到他面前时,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这半个月虽然是被圈养,但至少有食物,有药物,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地方”的容身之处。尽管屈辱,尽管充满算计。
回去?回到那种朝不保夕、与腐尸为伴的日子?
他看着纳兰明月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突然明白了。她根本不怕他走。她吃定了他无处可去,吃定了他早已习惯了黑暗,却也……恐惧着彻底失去这短暂接触到的、哪怕虚假的“秩序”和“归属”。
所谓的选择,从来就不存在。
他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愤怒和反抗,在她绝对的掌控力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纳兰明月欣赏着他脸上挣扎、屈辱最终归于死寂的表情,知道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她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那块玉佩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任务很简单。探查丙字号区域三个标记点的异常源头。如果是自然变化,记录详情。如果是人为,弄清是谁,想干什么。遇到无法应对的危险,以保全自身为上,退回地面汇报。”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次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特别是,留意有没有不属于中原的痕迹。比如……西域的符文,或者,某些喜欢在尸体上种蛊的苗疆手段。”
黎簇的心猛地一沉。西域?苗疆?这皇陵里,难道还牵扯到更远的势力?
“这次奎叔不会跟你下去。”纳兰明月最后说道,“只有你一个人。明天卯时出发。”
她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黎簇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书房门口。脚步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尊严上。
在他拉开门的那一刻,纳兰明月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很轻,却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
“记住,你现在的命,是纳兰家给的。怎么用,我说了算。”
黎簇的背影僵住,没有回头,猛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房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一声轻响。
纳兰明月依旧把玩着那块玉佩,窗外的最后一缕天光消失,书房内陷入昏暗。她脸上那点淡漠的平静慢慢褪去,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消散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决绝。
黎簇没有回听竹苑。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狼,在偌大的纳兰府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夜色渐深,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将他孤独的身影拉长又缩短。
他走到那处偏僻的演武场,走进那座被称为“兽笼”的军械库。冰冷的铁器气息扑面而来,让他躁动的血液稍微平静了一些。
他没有去动那些精良的装备,只是走到角落,拿起一把最普通、也最沉重的黑折子(撬棍)。精铁打造的棍身冰冷沉重,需要双手才能勉强挥动。
他走到演武场空旷的中央,开始挥舞那把黑折子。
没有任何章法,只是最简单、最粗暴的劈、砸、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屈辱、愤怒、不甘和恐惧,都发泄在这疯狂的舞动中!
沉重的黑折子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声。他受伤的左臂被牵扯得阵阵作痛,但他毫不在意,反而更加疯狂地加重力道,仿佛要通过这种自虐般的疼痛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黑衣,头发黏在额前,喘息声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他的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两簇疯狂的火焰。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她要把他从那个地狱里捞出来,又把他推向另一个可能更可怕的地狱?
就因为他“便宜”、“不值钱”?
就因为他无路可走?
“呃啊啊啊——!”
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将黑折子狠狠砸向地面!
“砰!”
一声巨响!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砸出一个小坑,碎石飞溅!
黎簇脱力地单膝跪倒在地,黑折子哐当一声掉在旁边。他双手撑着地面,汗水顺着下颌滴落,砸在尘土里。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演武场边缘,不知何时出现的奎叔,沉默地看着他发泄完毕,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
“大小姐让我给你带句话。”
黎簇猛地抬头,汗水模糊的视线里,奎叔的身影如同铁塔。
“她说,”奎叔一字一顿地重复,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不想死得毫无价值,就把你的疯劲,用在该用的地方。”
黎簇死死地盯着奎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价值?
他的价值,就是作为一件 disposable(可消耗)的工具,去探明那些未知的危险,然后……等待下一次被使用,或者被丢弃?
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捡起那根沉重的黑折子,扛在肩上。汗水浸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晚风吹过,带来一阵寒意。
他没有看奎叔,转身,拖着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背影,一步步走回那片灯火通明、却让他感到无比寒冷的深宅大院。
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沉淀了下来,变得比夜色更浓,比玄铁更硬。
既然别无选择。
那就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在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