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

纳兰府的日子，表面依旧维持着那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但黎簇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祠堂那夜之后，他身上那层无形的枷锁似乎被替换了，不再是单纯的被掌控与利用，而是被强行绑上了一条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法挣脱的战车。龙脉，国运，天下苍生……这些过于宏大的词汇像沉重的烙印，烫在他这只求苟活的灵魂上，带来一种荒谬又无法摆脱的使命感。

他变得更加沉默，训练也越发疯狂。不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更像是一种无处宣泄的、对既定命运的狂暴反抗。他将所有混乱的思绪——被裹挟的愤怒，对未知的警惕，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需要的感觉——全都倾注在手中的“铁牙”和“哑吻”上。

奎叔偶尔会来，不再只是检查伤势，有时会在他练功时，突兀地指出某个步伐的疏漏，或是发力角度的偏差。言简意赅，不带感情，却每每切中要害。黎簇起初只是冷眼听着，后来开始不自觉地在练习中调整。他厌恶这种被“教导”的感觉，但更厌恶因为弱小而无能为力。

这天清晨，他正在院中练习“铁牙”的突刺，力求将速度与力量提升到极致。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开小小的水花。

纳兰明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门口。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繁复的旗装，而是一身利落的骑射服，墨发高束，更显得脖颈修长，眉眼间带着一股逼人的英气。手里，还拿着两把带鞘的长刀。

黎簇的动作顿住，收势站定，警惕地看着她。

纳兰明月走进院子，目光扫过他汗湿的额角和身上结实的肌肉线条，将其中一把连鞘长刀抛给他。

“陪我练练。”她语气平淡，不像命令，倒像是随口一提。

黎簇接住长刀。刀鞘是上好的鲨鱼皮，入手微沉。他愣了一下，陪她练刀？

不等他反应，纳兰明月已经“锃”一声拔出了自己手中的那把。刀身狭长，弧度优美，在晨光下流淌着秋水般的光泽，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用你最快的速度，攻过来。”她横刀身前，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周身气息也随之改变，不再是那个深居简出的贵女，而像一位久经沙场的战士。

黎簇抿了抿唇，心底那股被压抑的凶性被这突如其来的挑战勾了起来。他不再犹豫，猛地拔刀出鞘！

刀身也是狭长款式，与他惯用的“铁牙”截然不同，更轻，更快。

他低吼一声，脚下发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手中长刀化作一道冷电，直刺纳兰明月咽喉！没有任何花哨，只有速度和致命的精准！

纳兰明月眼神一凝，不退反进，手中长刀如同拥有生命般向上撩起！

“铛——！”

两刀相撞，发出清脆震耳的鸣响！火星四溅！

黎簇只觉一股绵长而浑厚的力量从刀身传来，震得他手腕发麻，攻势瞬间被瓦解！他心中骇然，这女人的力气，竟然这么大？！

不等他变招，纳兰明月的刀锋已如同附骨之蛆般贴着刀身滑下，反削他的手腕！角度刁钻，速度奇快！

黎簇急忙撤步回刀格挡！

“铛！铛！铛！”

金铁交鸣之声瞬间在听竹苑中炸响！两道身影兔起鹘落，刀光织成一片冷冽的光网！

黎簇的打法依旧凶悍疯狂，全是搏命的招式，将速度与力量发挥到极致，每一刀都带着撕裂一切的决心。而纳兰明月的刀法则截然不同，灵动飘逸，看似轻描淡写，却总能在他攻势最盛之处寻到破绽，以巧破力，将他逼得狼狈不堪。

她显然未尽全力，更像是在喂招，在引导。每一次碰撞，每一次格挡，都精准地指出他发力、步伐、乃至呼吸配合上的问题。

黎簇越打越心惊，也越打越憋屈。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戏耍的蛮牛，空有一身力气，却总被对方轻易化解。那种被全方位压制的感觉，比在墓里面对血尸更让他感到无力。

“心浮气躁，空有狠劲！”纳兰明月格开他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冷声喝道，“你的眼睛只盯着我的咽喉，我的刀，却已经到了你的肋下！”

话音未落，她刀尖一颤，如同毒蛇吐信，瞬间点向黎簇空门大开的左肋！

黎簇瞳孔猛缩，再想回防已来不及！

就在刀尖即将触碰到他衣袍的瞬间，纳兰明月手腕一翻，改点为拍，用刀身侧面在他肋下不轻不重地一拍。

“砰！”

一股巧劲透体而入，黎簇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后跌退数步，才勉强站稳。肋下传来一阵酸麻。

他拄着刀，剧烈地喘息着，汗水迷了眼睛，死死盯着对面气息依旧平稳的纳兰明月，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屈辱。

“不服？”纳兰明月收刀而立，晨曦映照着她光洁的额头，连一滴汗珠都没有。她看着黎簇那副恨不得扑上来咬她一口的模样，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你的打法，在墓里对付那些没脑子的东西或许够用。但你的对手， soon will be (很快就会是) 活生生的人，是比狐狸更狡猾，比毒蛇更阴险的敌人。”

她走上前，用刀尖轻轻点了点黎簇因为用力而紧绷的小臂肌肉：“力量，要含而不发。速度，要动若雷霆。你的杀意，写在脸上，就等于把刀柄递到了敌人手里。”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黎簇心上。

“记住，真正的猎人，不会整天呲着牙嚎叫。”

黎簇喘着粗气，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明媚的眼睛里此刻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对战斗的洞察和……一丝极淡的、类似师傅审视徒弟般的严格。

他猛地别开脸，避开了她的目光。心底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味她刚才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

纳兰明月不再多说，将手中的长刀归鞘，转身向院外走去。

“那把‘流影’，赏你了。”她的声音随风传来，“下次陪我练刀，若还是这般不堪一击，就滚回‘兽笼’重新挑把砍柴刀。”

黎簇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月亮门外。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把名为“流影”的长刀。刀身映照出他此刻狼狈却眼神闪烁的脸。

他握紧了刀柄。

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变强的欲望，如同野火般在他胸腔里燃烧起来。

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真正站在她面前，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被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抬起“流影”，开始一遍遍重复纳兰明月刚才那看似简单、却蕴含无数变化的格挡与反击动作。

动作起初生涩僵硬，但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流畅。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将整个听竹苑照得透亮。

黎簇的身影在院中不断闪动，刀光如练，汗如雨下。

那双总是充斥着暴戾与警惕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求索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