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中滑过。黎簇像一块被投入洪流的顽石,被纳兰明月时而冰冷、时而近乎严苛的“打磨”着。练刀,下墓探查零星异动,熟悉“流影”的特性,偶尔被奎叔拎去演武场进行更接近实战的对抗——对象有时是奎叔本人,有时是其他沉默寡言的护卫。
他身上添了不少新伤,但旧疤之下的肌肉却变得更加凝实,眼神里的凶光也渐渐内敛,沉淀为一种更危险的冰冷。他不再轻易被激怒,出手却越发刁钻狠辣,开始懂得如何将力量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纳兰明月似乎很满意这种变化,赏赐也渐渐丰厚起来。不再是简单的药物和装备,有时是几本残缺的古谱——上面是些运劲发力的技巧图解;有时是一些罕见的、能强化体质的药材,由奎叔盯着他服下;甚至有一次,她丢给他一块非金非铁的黑色腰牌,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满文符号。
“拿着。以后在府里,除了几个特定的禁地,其他地方可以通行。”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随意,仿佛给出去的只是一块糖果。
黎簇握着那块触手冰凉的腰牌,却感觉重逾千斤。这不仅仅是通行证,更像是一种身份的认可,一种将他更深地捆绑在纳兰家这架战车上的烙印。
他沉默地收下了。
这天夜里,他刚结束一轮吐纳——这是奎叔最近强行要求他练习的,据说是纳兰家秘传的养气法门,能平复因常年杀戮而躁动的心血。窗外月色清冷,听竹苑万籁俱寂。
就在他准备熄灯歇下时,院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衣袂破风的声响!
不是巡夜护卫那种沉稳规律的脚步,更轻,更快,带着一种刻意的隐蔽!
黎簇瞬间警醒,如同蛰伏的猎豹般从床榻上弹起,无声地贴近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下,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正沿着院墙的阴影,快速向着纳兰明月所住院落的方向潜行!那身法极其高明,若非黎簇五感远超常人,又一直保持着最高警惕,根本难以察觉!
内鬼?还是外敌?
黎簇的心脏猛地收缩。他没有丝毫犹豫,反手将“流影”扣在腰间,“哑吻”滑入掌心,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出窗户,融入庭院的黑暗之中。
他不敢跟得太近,只能凭借对方移动时带起的微弱气流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脚步声,远远吊着。那黑影对纳兰府的地形极为熟悉,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明哨暗卡,行动路线直指核心。
果然是内鬼!
黎簇眼底寒意弥漫。他想起纳兰明月在祠堂里那句意有所指的警告,想起那莫名震动的守魂铃。
黑影最终在纳兰明月院落外的一处假山后停下,似乎在观察着什么。黎簇屏住呼吸,隐在一丛茂密的紫竹后,目光死死锁定对方。
月光偶尔掠过假山的缝隙,照亮了那人小半边脸——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中年人的面孔,眼神精明,透着一股阴鸷。
不是府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就在黎簇判断着是立刻发出警报还是继续跟踪时,那黑影忽然动了!他如同壁虎般贴着假山向上攀爬,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目标赫然是纳兰明月书房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他想窥探?还是……行刺?
黎簇不再迟疑!他猛地从紫竹后窜出,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直扑假山!同时,左手一扬,一枚冰冷的铁蒺藜带着刺耳的尖啸,射向黑影的后心!
这是他最近从“兽笼”里顺来练手的小玩意儿,此刻成了最好的警报和阻截!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会被人发现,更没料到攻击来得如此之快!他身在半空,闻听身后恶风不善,骇然之下,强行扭转身形,堪堪避开了要害,铁蒺藜擦着他的肩胛飞过,带起一溜血花!
“什么人?!”黑影又惊又怒,低喝一声,反手洒出一片乌蒙蒙的针影,笼罩向黎簇!
黎簇根本不躲,“流影”骤然出鞘!刀光如同泼水般洒开,精准地将所有毒针磕飞!脚下步伐不停,瞬间已冲到假山之下,刀尖上撩,直取对方因躲避而露出的破绽!
“铛!”
黑影手中也多了一把短刃,险之又险地架住了“流影”!兵刃相交,火星四溅!
借着这股力道,黑影如同大鸟般向后翻腾,想要落入院中逃走!
“想走?!”黎簇眼中凶光爆射,弃刀不用,合身扑上!左手“哑吻”如同毒蛇出洞,直刺对方脚踝!右手则呈爪状,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抓向对方的小腿!
那黑影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眼看就要被黎簇留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弓弦震响划破夜空!
一道乌光如同来自九幽的索命符,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院落深处的阴影中激射而出!目标,赫然是身在半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黑影!
太快了!太准了!
那黑影甚至连惊愕的表情都来不及做出,乌光便已精准地没入了他的后心,带着一蓬血雨,从前胸透出!
他身体猛地一僵,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从半空中重重摔落在地,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黎簇的攻势戛然而止,保持着前扑的姿势,僵在原地。他看着地上那具瞬间毙命的尸体,又猛地抬头,望向乌光射来的方向。
月光下,纳兰明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书房的窗边。她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古朴、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重弩,弩弦犹自微微颤动。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冷漠,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射杀了一只扰人的蚊蝇。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目光随即落到仍保持着警惕姿势的黎簇身上。
“反应不慢。”她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赞许还是什么。
然后,她放下重弩,对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奎叔吩咐道:“处理干净。”
“是。”奎叔躬身应道,目光扫过黎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纳兰明月不再多看外面一眼,转身,关上了窗户。
很快,几名如同影子般的护卫出现,动作麻利地将尸体拖走,清理地面的血迹,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黎簇站在原地,夜风吹过他汗湿的鬓角,带来一阵寒意。他看着那扇已经紧闭的窗户,又看看地上迅速消失的血迹,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
刚才那一箭……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慢上一步,或者判断失误,那支弩箭的目标,很可能就是自己。
这个女人……她早就知道?她是在借自己的手,逼出这个内鬼?还是连自己也在她的考验之内?
一种更深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蔓延到尾椎。
他收起兵刃,默默地转身,走回听竹苑。
这一夜,他再无睡意。
第二天,一切如常。仿佛昨夜那场发生在阴影下的生死搏杀与冷酷狙杀,只是一场幻梦。
黎簇依旧去练功,奎叔依旧会来指点,侍女依旧按时送来饭食。
只是在午后,奎叔在指点完他一个发力技巧后,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大小姐让我转告你,以后夜里,守好你自己的院子就行。府里的事,自有规矩。”
黎簇擦拭“流影”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正常。
“知道了。”他低声应道,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奎叔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黎簇继续擦拭着刀身,冰冷的金属映出他毫无波澜的眼睛。
他明白了。
昨夜,他越界了。
纳兰明月不需要一个自作主张、四处嗅探的猎犬。她只需要一把刀,一把在她需要时,指向明确目标的刀。
多余的忠诚和警惕,在她眼里,或许是种麻烦。
他收起擦刀布,将“流影”归鞘。
也好。
他本就不是什么忠犬。
他只是一把,想要活下去,并且……想要握紧自己命运的刀。
至于握刀的人是谁……
黎簇抬起眼,望向纳兰明月院落的方向,眼神幽深如古井。
总有一天,他会弄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