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

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纳兰府深不见底的水面上。黎簇不再试图去窥探冰层下的暗流，他将所有的心神都收敛起来，专注于自身的锤炼。练刀，养气，熟悉纳兰明月偶尔丢给他的、那些晦涩难懂的图谱和技巧。他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生铁，在沉默中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锻打。

奎叔来的次数多了些，指点也越发细致，甚至开始传授一些简单的合击技巧与阵型变化，对象通常是黎簇与另外几名被挑选出来的、沉默寡言的护卫。黎簇学得很快，他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和对身体精准的掌控力，往往能在最短时间内理解并运用。但他依旧沉默，与那些护卫之间也保持着清晰的界限，仿佛一道无形的墙。

纳兰明月似乎很满意他这种“安分”，偶尔在练刀时，会多与他过几招，刀光闪烁间，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却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探究。

这天，黎簇刚结束与奎叔的对抗训练，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正靠在兵器架上喘息。一名面生的侍女匆匆走来，对他福了一礼，低声道：“黎公子，大小姐请您即刻去花厅一趟。”

花厅？那是纳兰明月偶尔会见一些不那么重要客人的地方。

黎簇蹙了蹙眉，心中掠过一丝疑虑，但还是点了点头，随手抓起一件外袍披上，跟着侍女离开了演武场。

花厅设在府中一处景致颇佳的园林旁，此时厅门大开，里面隐约传来交谈声。黎簇走到厅外，脚步顿住。

厅内，纳兰明月端坐主位，神色平淡。而客位上坐着的，正是那个曾对他出言不逊的博尔济吉特！他今日穿着一身更加华丽的锦袍，意气风发，正满脸堆笑地与纳兰明月说着什么，眼神热切。

在博尔济吉特身后，还站着两名随从，手里捧着一卷画轴和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

黎簇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博尔济吉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化为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轻蔑，如同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他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

纳兰明月的目光也落在黎簇身上，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开口道：“进来。”

黎簇抿了抿唇，压下心底翻涌的戾气，迈步走进花厅，在离门口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垂着眼，不去看任何人。

“明月妹妹，你这是……”博尔济吉特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强烈的不满，“一个低贱的奴才，也配登堂入室？没得辱没了这花厅的清净！”

纳兰明月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我的人，在哪里，似乎还轮不到博尔济吉特少爷来置喙。”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博尔济吉特被噎了一下，脸色涨红，却又不敢发作，只得狠狠瞪了黎簇一眼，强笑道：“妹妹说的是，是我失言了。”他话锋一转，指向随从手中的画轴，“妹妹，你看这幅《秋山问道图》，可是前朝大家的真迹，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寻来，特意献给妹妹赏玩。”

随从展开画轴，果然是一幅笔墨酣畅、气韵生动的山水画。

纳兰明月瞥了一眼，点了点头：“少爷有心了。”

见她反应平淡，博尔济吉特又示意另一个随从揭开托盘上的红布。顿时，珠光宝气映满了整个花厅！那托盘里竟是一套完整赤金镶宝石头面，做工极其精致，宝石颗颗饱满，在光线下流光溢彩，价值连城！

“这套头面，是西域工匠大师所作，名为‘星河璀璨’，我觉得唯有妹妹这般绝色，才配得上它。”博尔济吉特语气热切，带着毫不掩饰的讨好。

纳兰明月看着那头面，眼神依旧没什么波动，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堆寻常石头。

博尔济吉特见她依旧不为所动，有些急了，目光扫过一旁如同木桩般站着的黎簇，眼底闪过一丝阴狠，忽然笑道：“说起来，妹妹心善，收留些阿猫阿狗也就罢了。只是这奴才看着野性难驯，留在身边终究是个隐患。不如这样，我府上最近缺几个身手利落的护院，妹妹若是放心，便将这奴才交给我，我定然替妹妹好好‘管教’一番，保证让他服服帖帖，再也不惹妹妹烦心。”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恶意。所谓的“管教”，只怕是变着法的折磨，甚至可能悄无声息地让他消失。

黎簇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捏得发白，一股暴戾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拔出“流影”，将眼前这个聒噪的蠢货劈成两半！

但他没有动。

他只是死死咬着牙，将翻腾的气血压了下去，依旧垂着眼，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胛泄露了他内心的狂怒。

他在等。

等纳兰明月的反应。

花厅里一时间静得可怕。博尔济吉特脸上带着笃定的、施舍般的笑容，看着纳兰明月。

纳兰明月缓缓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博尔济吉特的脸上，那目光很平静，却让博尔济吉特脸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博尔济吉特少爷，”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我的东西，就算是一条狗，一根草，该怎么处置，也由不得外人来插手。”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刺向博尔济吉特：“更何况，是‘我的人’。”

“我的人”三个字，她咬得极重。

博尔济吉特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但纳兰明月已经不给他机会了。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画，我收下了。头面，太过贵重，少爷还是留给未来的少夫人吧。”

她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奎叔，送客。”

奎叔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厅口，对着博尔济吉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面无表情：“少爷，请。”

博尔济吉特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纳兰明月，又怨毒地剜了黎簇一眼，最终猛地一甩袖子，带着随从，灰头土脸地快步离开了花厅，连那套价值连城的头面都忘了拿。

花厅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纳兰明月看也没看黎簇，径直走向厅外，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回荡在空旷的厅堂里：

“狗仗人势，也得看主人许不许。”

黎簇独自站在花厅中央，阳光从门窗透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纳兰明月消失的方向，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松开。

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陷的血痕。

他抬起手，看着那几点猩红，然后，缓缓将手凑到唇边，伸出舌头，舔舐掉那咸涩的血迹。

眼底，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近乎扭曲的光芒。

厌恶，屈辱，杀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病态的安心。

他转身，沉默地走出了花厅。

脚步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