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蜜,从樟树枝桠间流淌而下,在客栈天井的青砖地上洇开点点金斑。陈煊用青瓷盖碗撇着茶沫,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脸。两个短打装扮的伙计正蹲在条凳上剥着炒花生,檐角铜铃忽地惊颤,一串凌乱密集的足音由远及近。
"哐当"一声,青铜门环撞在影壁上。吴探长青灰色警服绷紧肌肉轮廓,皮靴踏碎青砖上的光斑。他炸雷般的吼声震响:"所有活物都给老子滚回窝里去!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凶手刨出来!"
大堂霎时沸腾如滚油锅。女学生打翻了缠枝莲茶盏,绸缎商人的眼镜跌落在地,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妇人抱着婴孩往楼梯口挤,老绅士的翡翠烟斗在哆嗦的指间明灭。陈煊却慢悠悠掸了掸杭纺长衫下摆,三寸千层底布鞋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梯,每一步都踏在众人惶急的呼吸间隙。
二楼廊柱投下的阴影里,陈杰聪的眼里寒光一闪。他指尖在黄铜怀表盖上轻叩两下,两个巡警立即如猎犬般窜上楼梯。206房的门板在军靴猛踹下轰然洞开,三个穿洋装的男人被枪托抵着后腰踉跄而出,其中戴金丝圆镜的年轻人怀表链子还缠在皮箱搭扣上。
"劳烦诸位红粉佳人移步。"女警的牛皮靴尖踢开205房门槛,胭脂香粉顿时混着惊叫漫出来。穿墨绿丝绒旗袍的歌女指甲掐进雕花栏杆,珍珠耳坠在苍白的腮边打晃,两个女学生抱着牛皮箱缩成团,梳元宝髻的老嬷嬷颤巍巍摸出黄铜十字架。
天井里的晨光不知何时变得惨白,陈杰聪的漆皮靴尖碾过满地狼藉的花生壳。他盯着在巡警推搡下瑟缩成团的八人,忽然从牙缝里迸出个冷笑:"带走!"
审讯室阴冷的白炽灯管发出滋滋电流声,青砖墙面渗着水珠。当李德福被推搡进来时,绸缎长衫下摆沾满牢房稻草,瓜皮帽歪斜地耷拉着,露出几缕花白鬓发。郑天寿像嗅到血腥的鬣狗突然暴起,铁钳般的拳头裹挟劲风直扑面门。李德福瞳孔骤然紧缩,喉间发出短促的呜咽,后颈重重撞上霉斑点点的墙壁。那只青筋虬结的拳头在鼻尖两寸处戛然而止,卷起的拳风掀起他额前散乱的发丝。
"军统的人可不会像鹌鹑似的发抖。"郑天寿嗤笑着收拳,指节在油灯下泛着铜色光泽。他冲门外扬了扬下巴,两个警员立刻架起瘫软如泥的商人。穿过幽暗走廊时,李德福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叫在屋里回荡,像地狱传来的回声。
所长办公室弥漫着雪茄与血腥混杂的浊气。陈杰聪慢条斯理地转动着镀金钢笔,吴探长正用丝帕擦拭玳瑁眼镜,两人身后挂着"忠孝仁爱"的鎏金匾额。
李德福被踹跪在波斯地毯上,大声质问:“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陈杰聪的拳头突然重重击在楠木桌案上。"凭什么?"他俯身逼近,"就凭你住在客栈的208房!"他忽然绽开笑容,"当然,良民总有机会自证清白。"手指尖转向角落,铁链拖曳声里,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被拖到灯光下——青年十指扭曲成怪异角度,塞着破布的嘴正汩汩冒血。
李德福喉头滚动,金戒指深深勒进发颤的指节。檀木座钟滴答声中,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两百现洋实在......"话音未落,吴探长已掏出柯尔特手枪开始把玩。陈杰聪指尖轻点着案头玉貔貅:"金劳手表、翡翠扳指,我们向来通情达理。"
当沾满印泥的拇指按在保证书上时,窗外传来火车汽笛长鸣。李德福被架着经过刑讯室,瞥见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少妇正颤抖着褪下翡翠耳坠,她怀里的婴孩哭哑了嗓子。走廊尽头的铁门内,郑天寿的皮靴正碾碎某个年轻人的腕骨,拷问声与狂笑在石壁间碰撞出残忍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