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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充满活力的白淞镇,此刻宛如一座巨大的、湿漉漉的坟墓。入口处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空无一人,只有遍地狼藉的杂物、翻倒的棚子和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冲刷上岸的深色水痕,无声地诉说着灾难降临时的狂暴与仓皇。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咸水汽,混合着淤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生命被溶解后的诡异气息。
荧和派蒙踩着湿滑泥泞的道路,强忍着心中的寒意深入镇内。终于,在镇子地势稍高的广场上,看到了聚集的人群。劫后余生的灾民们挤在一起,大多衣衫褴褛,身上沾满污泥和可疑的暗色水渍,眼神空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无措。刺玫会的成员们在人群中穿梭,分发着简陋的食物和毛毯。
“荧!派蒙!”一个熟悉却沙哑疲惫至极的声音传来。娜维娅站在一个临时用防水布搭起的简陋棚子下,她那一身标志性的华丽衣裙早已被泥水浸透、撕破,失去了所有光彩,紧紧贴在身上,显得无比狼狈。往日神采飞扬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深重的倦怠和仿佛被抽空灵魂的悲伤。
她的身边,站着那位永远优雅得体的洛朗。他正微微倾身,低声对娜维娅说着什么,神情专注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仿佛一位体贴的友人。
“娜维娅!你…你还好吗?”派蒙带着哭腔飞扑过去,小手紧紧抓住娜维娅冰冷的手指。
娜维娅勉强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我还好…”她的声音嘶哑哽咽,每一个字都像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但白淞镇…太多人…太多人没能逃出来…”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泥污,“水…涨得太快了…像发疯的海啸…里面…全是…原始胎海水…好多人…就在我眼前…溶解了…消失了…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 她猛地摇头,仿佛要将那地狱般的景象甩出脑海,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洛朗适时地开口,声音平稳而带着抚慰的力量:“得知噩耗,我第一时间调集了力所能及的医疗物资和人手赶来支援。刺玫会的诸位已竭尽全力,但面对如此浩劫,人手确实捉襟见肘。”他看向荧,深邃的眼眸中带着真诚的感激,“旅行者,你们的到来,会极大帮助这里的状况。”
“我们一定尽全力帮忙!”荧的声音斩钉截铁,眼神坚定。
娜维娅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湿冷和悲伤。她望向镇子深处,目光穿过残垣断壁,投向某个方向,眼中是无法化开的、浓稠如墨的哀伤。“谢谢…谢谢你们…也谢谢你,洛朗先生。”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但…请原谅我的任性…我现在…必须先去一个地方…能…陪我一起吗?”她的目光带着祈求,看向荧和派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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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墓园,湿漉漉的青石板反射着铅灰色天空的微光,空气清冷,混合着泥土、青草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来自灾难水域的淡淡腥气。
这份异样的“洁净”非但不能带来安宁,反而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压在娜维娅的心头。她独自伫立在父亲卡雷斯那朴素的墓碑前,背影挺得笔直,却透出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雨水顺着她失去光泽的金发滑落,滴在冰冷的石碑上。
派蒙和荧安静地站在几步之外,不敢打扰。洛朗则站在更远的梧桐树下,身影半掩在阴影里,静静观察着,像一位耐心的观众。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终于,那挺直的脊背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低低地、破碎地响起。娜维娅猛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积蓄已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父亲的墓碑。
“父亲…父亲…”她泣不成声,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早已逝去的温暖,“迈勒斯叔叔…西尔弗…他们…他们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
“什么……他们竟然遇难了吗!”站在一旁的荧不敢相信的看着娜维娅。
“父亲…您还记得吗?迈勒斯叔叔…他总是像山一样可靠。从我记事起,他的身影就和您重叠在一起。您去世那天…枫丹下了百年不遇的暴雨,天像是漏了一样…我跪在泥水里,浑身冰冷,哭得喘不上气…是他…是迈勒斯叔叔把我抱了起来。他的大衣那么厚实,带着烟草和旧书的味道,一下子裹住了我…他在我耳边说,‘大小姐别怕,有迈勒斯在,天塌不下来’…他抱着我,在瓢泼大雨里一步步走回家…他的怀抱…那么稳…那么暖…” 娜维娅的声音断断续续,沉浸在遥远的温暖与此刻的冰冷撕裂中。
“还有西尔弗…他总板着脸,像个老学究…可我记得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摔下来,膝盖磕得血肉模糊…是他第一个冲过来!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可包扎的时候,他的手又轻又稳…他还偷偷塞给我一块他藏在口袋里、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枫丹特制柠檬糖…糖纸都磨旧了…他板着脸说,‘大小姐要坚强,眼泪是留给敌人的武器,不是流给自己看的’…那块糖…好酸…可又好甜…” 回忆到这里,娜维娅发出一声悲鸣,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青石板缝隙,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自责:“可现在呢?!父亲!我辜负了您!我辜负了您托付给我的刺玫会!辜负了您深爱的白淞镇!我更辜负了像家人一样守护我的他们!”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瞪着墓碑,又仿佛穿透石碑望向虚无的深渊,“就在我眼前!迈勒斯叔叔…西尔弗…他们为了推开一个被吓傻的孩子…就在我眼前!被那该死的、带着原始胎海水的水…吞没了!溶解了…什么都没剩下!连…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她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们为了我…为了救那些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我…而我却连让他们安息在您身边…这个他们最后的心愿…都成了奢望!西尔弗还笑迈勒斯叔叔急着买墓地…可现在…现在他们连一块安眠之地都不需要了…什么都不需要了…” 巨大的悲伤和蚀骨的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只剩下崩溃的哭泣在寂静的墓园中回荡。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而悠扬的声音,如同温润的暖流淌过冰原,在娜维娅耳边响起。洛朗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边,半蹲下来,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冒犯,又足够传递力量。
“娜维娅小姐,”他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请不要再将如此沉重的‘代价’二字背负在自己身上。这并非事实,更非迈勒斯先生与西尔弗先生所愿。”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能看透娜维娅的灵魂深处:“他们的离去,绝非一场冰冷的交易,不是为了换取某一条生命而被迫付出的筹码。不,绝不是。他们是战士,是守护者。在灾难降临、死神挥舞镰刀的那个瞬间,他们遵从了自己内心最崇高的信念与刻入骨髓的职责——守护他人,守护他们视若珍宝的大小姐。他们是主动选择了这条道路,用生命的光辉点亮了黑暗。他们是真正的英雄,其光芒璀璨夺目,岂能用‘代价’这样充满交易与亏欠的冰冷词汇去玷污?英雄的荣耀,源于其本心的抉择与无畏的奉献。” 洛朗的话语如同精准的手术刀,轻柔地切开了娜维娅心中最深的死结,又像是最温暖的泉水,抚慰着溃烂的伤口。
娜维娅的哭泣渐渐停歇,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洛朗深邃的眼眸,又看向荧和派蒙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支持。那根紧绷到极致、即将彻底崩断的心弦,被这温柔而充满力量的话语稳稳托住,一丝微弱但坚韧的力量,开始在心房深处重新汇聚。
“英雄…”娜维娅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它的含义。她抬起沾满泥污和泪水的袖子,用力擦去脸上的狼狈,尽管眼睛红肿,但那眼神深处,熄灭的光正艰难地重新燃起,“对…他们是英雄…是迈勒斯叔叔和西尔弗…我不能…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更不能让他们的牺牲蒙尘…” 她扶着父亲的墓碑,挣扎着想要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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