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昀单膝跪在教堂冰冷的石地上，铁手套深深陷入肌肉。这是他第三次调整跪姿——不是出于疲惫，而是为了掩饰右手移向匕首的冲动。彩绘玻璃投下的血红色光影中，他能看见上方王座旁那双锃亮的马靴。
"再让我听一次你的誓言，边境伯爵。"
林世诚的声音像淬火的钢铁，冷硬中带着余温。季昀抬头，征服者的面容逆着光，唯有胸前的黄金鸢尾徽章刺目地闪烁。三个月前，正是这枚徽旗下的铁骑踏平了他的城堡。
"我，季昀·德·莫雷，以圣父、圣子及圣灵之名起誓..."季昀的舌尖抵着上颚，每个词都像吐出一块燧石，"成为您，林世诚·德·波旁公爵，最忠实的封臣与剑。”
最后一个词在齿间碎裂。剑？他的剑此刻正横陈在祭坛上，与父亲的盔甲一起成为战利品。教堂两侧站满波旁家的骑士，他们的嗤笑像蛇信般掠过耳际。
一只戴戒指的手突然伸到眼前。季昀盯着那枚翡翠玺戒——波旁家族统治权的象征，上面还沾着北方战役的硝烟痕迹。
"你的手，伯爵。"林世诚说，"我需要触碰誓言。"
季昀脱去铁手套。当他将掌心覆上对方的手时，意外感受到一层剑茧。传闻中运筹帷幄的公爵，手掌竟比许多骑士还要粗糙。
林世诚的拇指划过他掌心的疤痕："弓弦伤的？"
"去年丰收节射箭比赛。"季昀条件反射地收拢手，"与您何干？"
这个僭越的回答让教堂骤然死寂。林世诚却笑了，那笑容让季昀想起攻城时见过的景象——冰面裂开第一道缝隙。
"从今天起，你的一切都与我有干系。"公爵俯身，鸢尾徽章的尖角几乎戳到季昀眉心，"特别是...你的忠诚。"
当林世诚将象征封臣身份的银马刺系在季昀右靴上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小腿。这个逾越礼仪的动作让季昀浑身紧绷，不知该视为挑衅还是某种隐秘的试探。
"为表诚意，"林世诚直起身，声音忽然提高，"莫雷伯爵将暂居白露宫，协助处理边境事务。"
季昀猛地抬头。这分明是软禁的婉辞！但当他撞上林世诚的目光时，却在那双灰蓝色眼睛里读到了别样信息——公爵刚刚当众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头衔，而非"人质"的羞辱。
白露宫的东塔成了季昀的囚笼。说是囚笼，却奢侈得令人发指——波斯地毯铺满石砖，弗拉芒挂毯遮挡寒风，甚至还有间配备罗马式浴池的套房。唯一的缺憾是窗户：窄得挤不出一个孩童，且装了铁栏。
"您该换上礼服了。"侍从捧着深蓝色天鹅绒外套站在门边，"公爵大人设了晚宴。"
季昀抚过外套上绣的金色苜蓿——他家族的纹章。自战败后，他已经三个月没穿过带有家徽的衣物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恩赐"比镣铐更令他不安。
"告诉公爵，我水土不服。"
侍从脸色煞白："但、但大人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松鸡..."
"那就更该省给他独享。"季昀拔出匕首削掉蜡烛顶端，"毕竟偷来的盛宴最美味。"
烛光骤亮的那一刻，他看见侍从身后的门缝处，一片黑影无声退去。
晚宴时辰已过，季昀正就着烛光研究白露宫的地形图（绣在偷藏的餐巾上），房门突然被撞开。林世诚站在门口，黑色貂皮斗篷沾着夜露，手中银杖敲在石砖上发出锐响。
"看来我的款待配不上莫雷家的胃口？"
季昀慢条斯理地折起餐巾："比起松鸡，我更怀念自家领地的野雉。"
林世诚大步走来，银杖顶端抵住季昀咽喉："你以为这是哪里？边境的草棚可以任你撒野？"随着压迫加重，杖尖镶嵌的蓝宝石泛起幽光，"在这里，连呼吸都是我的恩准。"
季昀突然抓住银杖一拽。林世诚显然没料到这记突袭，踉跄着跌进扶手椅，斗篷散开露出内里的深红色丝绒礼服。这个角度季昀能清晰看见他锁骨处一道狰狞箭疤——去年北方战役的纪念，传闻差点要了公爵性命。
"呼吸是上帝给的。"季昀俯身，双手撑在椅臂上将林世诚禁锢其间，"您只管收税就好。"
他们鼻息相闻。林世诚身上有股奇特的香气，像雪松混着铁锈，与那些涂脂抹粉的宫廷贵族截然不同。季昀忽然理解为何诗人称这位公爵为"铁血鸢尾"了。
"有意思。"林世诚突然放松姿态，手指卷起季昀一缕垂落的棕发，"边境的野狼居然懂得神学。"他凑近嗅了嗅，"还带着教堂蜡烛的味道...虔诚的掠夺者？"
季昀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他急退半步，后腰撞上桌角。林世诚的笑声追着他："明日日出，训练场。让我看看莫雷家的剑术是否和嘴皮子一样利落。"
这场比试很快演变成白露宫最热门的晨间娱乐。当季昀连续击败第三名波旁骑士时，围观的人群已挤满校场围栏。他脱去上衣，汗水顺着背肌流进裤腰，引来侍女们压抑的惊呼。
"压轴戏该开场了。"林世诚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他不知何时登上了观礼台，今日换了一身利落的皮革训练装，正慢条斯理地缠绕剑柄绑带。
季昀舔掉滑至唇边的汗珠："怕输可以不来。"
林世诚的剑尖在地上划出刺耳声响："怕你难堪，我打算用左手。"
他们交手了。不同于宫廷剑术的花哨，两人的招式都带着战场淬炼出的狠辣。季昀很快发现林世诚的左手剑绝非虚张声势——那记突刺差点挑飞他的武器。而在格挡的震颤中，他分明感受到公爵刻意压制的力道。
"你放水？"季昀压低声音，一记斜劈逼退对方。
林世诚的剑如毒蛇缠上他的手腕："我珍惜所有...美丽的事物。"
这个分神让季昀露出破绽。林世诚的剑锋划过他胸膛，在麦色皮肤上留下一道细长血痕。人群爆发出喝彩，而季昀只看见公爵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苍白的唇色。
"医师！"林世诚的喊声盖过喧嚣。他扯下自己的绸缎领巾按在季昀伤口上，动作近乎粗暴，"蠢货，为什么不用我送你的米兰铠甲？"
季昀抓住他颤抖的手腕："皮外伤而已。"血珠渗进丝绸鸢尾花纹，"还是说...您害怕见血？"
林世诚的眼神变了。他猛地拽起季昀，在众目睽睽下将人拖向主塔。侍从们识趣地退开，唯有贴身侍卫欲言又止地跟上。
"滚！"公爵的怒吼惊起飞鸟，"谁跟来就绞死谁！”
季昀被扔进一间圆形书房。这里堆满古籍与地图，中央橡木桌上摊开的本子墨迹未干。当林世诚转身去取药箱时，季昀瞥见了书页内容——竟是莫雷家族编年史，详实记载着历代边境伯爵的政绩与战功。
"解释一下？"季昀用染血的指尖点在那页纸上。
林世诚摔上药箱："战利品罢了。”
"连我祖父的乳名都记录的战利品？"季昀翻开下一页，呼吸一滞，"这是...我的出生记录？"
阳光突然穿透云层，照亮羊皮纸上褪色的字迹："圣灵历1479年5月，莉莲娜夫人生下一子，发色如橡木，哭声洪亮..."旁边还画着个简陋的婴儿轮廓。
药箱落地发出闷响。林世诚站在光影交界处，半边脸藏在阴影里："边境线不是只有你在守护，莫雷。"
季昀突然想起十年前那场几乎摧毁北境的瘟疫。当各领地纷纷封闭关口时，唯有一支商队突破封锁送来药材。带队的是个戴银面具的少年，临走前曾摸过他的头...
"那是你？"季昀声音发紧，"可我们家族向来与波旁..."
"敌对？"林世诚冷笑，"是啊，多方便的理由，让你能心安理得地忽略所有反常。"他猛地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的旧伤，"这支箭本该取我性命，为什么你的弓弦偏了半寸？"
季昀的背撞上书架。他确实记得那天——晨雾中看见鸢尾旗帜的瞬间，手指自作主张地松了力道。他归咎于晨露湿滑，却夜夜梦见那双灰蓝色眼睛。
"我父亲书房里有幅你的画像。"林世诚逼近，药草气息笼罩下来，"十五岁生日礼物，画师跟了你整整一个月。"他的拇指按在季昀渗血的伤口上，"知道为什么莫雷城堡的西门年久失修吗？因为我贿赂了七任税官，让他们在报告里写'无需修缮'”
季昀抓住药架稳住身体。这些信息像散落的拼图，逐渐显现出令人心惊的图景："所以你发动战争...就为这个？"
"为这个？"林世诚突然大笑，笑声中带着狠意，"我为北境挡下三次王室讨伐，为莫雷领周旋五年免税期，结果我的边境伯爵只会问'就为这个'？"
他的嘴唇几乎贴上季昀的耳廓："我发动战争，是因为只有战败者才会乖乖走进胜者的城堡。"
季昀的匕首不知何时抵住了林世诚的腰腹："现在谁在谁手里？"
林世诚不退反进，让刀尖刺破丝质衬衣："动手啊。杀了我，你就能回去修那个该死的西门。"
匕首当啷落地。季昀揪住林世诚的领口咬上他的唇，铁锈味瞬间弥漫口腔。这个吻像场搏斗，直到林世诚突然放软姿态，手指穿进季昀汗湿的发间。
"玫瑰园。"分开时公爵喘息着说，"日落后来。"
当季昀循着侍卫的暗示找到那个隐蔽的园子时，暮色已将白色大理石亭染成淡金。林世诚背对他站在玫瑰丛中，手中银剪正裁下一朵深红色蔷薇。
"知道鸢尾为什么是王室象征吗？"他没有回头，"因为它的根茎有毒。"
季昀踏碎一地花瓣："而玫瑰带刺。"
"莫雷家的家训是什么？"林世诚突然问。
"'忠诚如剑'。"季昀下意识回答。
林世诚转身，将蔷薇别在他领口："错了。你家族最初的箴言是'剑为所爱而折'。"他指尖下滑，停在季昀心口，"后来才改的，就在波旁与莫雷结怨那年。"
晚风送来远处教堂钟声。季昀抓住那只欲抽离的手："如果我现在宣誓效忠..."
"太迟了。"林世诚摇头，"我要的不再是封臣的忠诚。"
第一滴雨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当暴雨倾盆而至时，季昀将公爵拉进凉亭。湿透的白衬衫下，那道箭疤泛着淡粉色，像朵未愈的伤痕之花。他低头亲吻那道疤痕，听见林世诚喉间溢出的叹息。
"王室特使三日后到。"林世诚突然说，手指梳过季昀的湿发，"他们会要求你公开谴责莫雷旧部。”
季昀僵住。这是道送命题——服从意味着背叛家族，拒绝则坐实反叛罪名
林世诚的唇贴上他紧绷的眉间："我要你拒绝。"
季昀睁大眼睛。
"然后我会当众惩罚你。"公爵继续道，每个词都像烙在皮肤上，"严厉到没人敢质疑我的权威，也没人会再要求你表态。"
雨幕将凉亭变成孤岛。季昀抚上林世诚的脸颊，发现这个运筹帷幄的公爵睫毛在颤抖。他忽然明白，这场精心设计的囚禁，不过是林世诚能想到的唯一不折断他的剑、又能将他留在身边的方法。
"我的剑..."季昀吻去林世诚唇上的雨水，"我的忠诚...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
林世诚的回应是将他压在大理石柱上，牙齿陷入肩膀。疼痛与快意中，季昀看见落日余晖穿透雨云，为整个玫瑰园镀上金边。就像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往事，终于刺破时光的迷雾，显露出爱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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