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秋
棉花胡同的小院里,金桂开了第二茬。宋今禾踩着板凳摘花,青瓷碗里已积了薄薄一层金屑。孟京洛最爱喝她酿的桂花蜜,去年今日,他还笑着从身后环住她,说要把这甜味儿记一辈子。
竹梯突然一晃
"当心!"周世安箭步上前扶稳板凳
这位孟京洛的挚友每月都会来送信,今天照例带着牛皮纸信封,只是眉头锁得比往日紧
宋今禾跳下来时带落一阵花雨

她顾不上掸衣襟上的桂子,急急去拆火漆——德国来的信总盖着鹰徽邮戳,摸起来比平常信厚些
宋今禾世安你看!
她抽出两张照片。第一张是汉堡港的落日,孟京洛站在邮轮甲板上,背后铁桥如虹;第二张是图书馆前,他穿着呢子大衣,怀里抱着几本砖头厚的书,嘴角噙着熟悉的笑
周世安凑近看照片背面的小字:"'汉堡秋凉,需穿你织的毛衣'——这小子,倒会撒娇。"
宋今禾红着脸去翻信纸
孟京洛的钢笔字力透纸背,写他如何在夜班火车上读她寄去的《申报》,写房东太太养的猫总偷吃他火腿,写德国面包硬得能砸核桃..."唯有想起你腌的酱瓜,方觉饥肠辘辘。"
信尾突然转了笔锋:"近日结识几位侨领,正筹办抗敌后援会。若顺利,或可提前归国。"
"胡闹!"周世安拍案而起,"他这是要在德国也搞运动?嫌命太长吗?"
宋今禾捏着信纸的手一颤
她早知道孟京洛的性子,那人骨子里有把火,在哪都要烧出个光亮来
腊月里,书信突然断了三周
宋今禾每日去邮局问,回来总要在日历上画个叉。到第二十二个叉时,她连夜给周世安绣了方帕子,上头是松鹤延年图——周家老太爷腊八过寿,这是孟京洛嘱咐她备的礼
针尖扎破手指时,邮差终于叩响门环
德国来的信薄得异常。她抖开信纸,里头飘出张剪报——德文报纸上赫然印着"中国留学生集会遭镇压"的标题,配图里模糊的人影中有个额角带疤的,正是孟京洛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今禾,今后信件改寄汉堡大学汉学系转交。勿念。"
"勿念"二字洇开了墨,像被水浸过
转年春,来信愈发稀少
宋今禾在院子里辟了块菜畦,种上孟京洛爱吃的茼蒿。每日锄草时,她就背他教过的诗
宋今禾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背到"白头搔更短"就背不下去了,总觉得不吉利
六月某天,周世安突然冒雨赶来,军装湿得能拧出水:"今禾,看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大公报》,国际版角落里登着则简讯:"旅德中国抗日救亡会遭盖世太保搜查,数人被捕。"
宋今禾盯着报纸,忽然想起孟京洛临走那晚。当时他吻着她耳垂说
孟京洛要是我两年没回来...
她没让他说完,现在却恨不得撕开时光,听清那句被吞掉的话
"别瞎想。"周世安摸出封信,"刚到的。"
这次信封上没有鹰徽,改贴了张瑞士邮票。信纸也换成粗糙的草浆纸,字迹歪斜得厉害
孟京洛"今禾,我随导师转赴瑞士暂避。今后通信恐不便,你且安心。附上日内瓦湖明信片,聊慰相思"
明信片上的湖水蓝得刺眼。宋今禾把它压在妆镜背面,每天梳头时都疑心镜里人会突然开口说
孟京洛我回来了
民国二十六年·七夕
宋今禾在葡萄架下摆了针线盒。老话说这天能听见仙人私语,她倒想问问牛郎:等一个归期未卜的人,要多少勇气才够?
周世安醉醺醺地撞进院子,手里攥着封信:"今禾...你要撑住..."
信是从里斯本转寄的,皱得像被揉过又展平
信是从里斯本转寄的,皱得像被揉过又展平。孟京洛的字迹几乎认不出
孟京洛"今禾,若收此信,我已赴西班牙参战。法西斯恶魔肆虐欧陆,我等岂能坐视?"
一滴泪砸在"遗书"二字上
宋今禾这才发现,整封信原来是对遗嘱的补充——他在瑞士银行为她存了笔款,托友人每年寄一盒德国巧克力,连墓志铭都拟好了

孟京洛"这里躺着个爱听《游园惊梦》的人。"
"王八蛋!"周世安摔了酒壶,"明明说好去避难,怎么跑西班牙打内战去了!"
宋今禾却异常平静。她抚平信纸,轻声念出最后一段
宋今禾'今禾,我这一生有两件幸事:一是生在华夏觉醒年代,二是得你垂青。倘有来世,愿太平盛世里,做对寻常夫妻。'
夜露打湿了葡萄叶。宋今禾忽然起身,从箱底翻出那套妃色戏衣
周世安醉眼朦胧中,见她对着月光甩出水袖,唱的竟是《霸王别姬》
宋今禾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