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混着泥水滴进脖子,冷得我一激灵。刚从指骨井爬出来那股子活过来的庆幸还没过去,就被老槐树那边的动静拽进新的恐惧里。
风把槐树叶刮得跟哭丧似的,树干上那道新鲜裂痕正往外渗黑浆,黏稠得像没干的血。月光被乌云切成一块一块的,透过树杈落下来,正好照亮树根那儿半埋在泥浆里的红漆棺材。
"妈的。"我抹了把脸,摸到一手血泥。掌心里的平安扣烫得吓人,跟揣了块烙铁似的。往地上一看,魂立马飞了一半——棺材缝里滴下来的不是水,是血水,在树根周围积成个模糊的"铃"字。
"别靠近..."旁边突然飘来个细声细气的响动。小铛的灵体半透明地站在棺材边,本来就模糊的身影被风吹得直晃悠,好像随时能散架似的。她指着棺材缝,黑纽扣眼睛忽明忽暗,"里面...不是你..."
我后退半步,脚后跟踩着个硬东西。低头瞅见是块半截砖,砖缝里还沾着纸钱灰。这时候才闻到空气里一股子怪味儿,铁锈混着烂木头,还有点甜腻腻的腥气,跟夏天肉摊收摊后的味道似的。
轰隆——
雷声滚过来的瞬间,棺材突然"咚"地响了一声。不是雷炸的,就是木头里头发出来的动静,闷鼓鼓的,像有人在里头用指甲盖敲。
小铛的灵体猛地闪了一下,尖声叫道:"快离开!"
她话没说完,树干上渗出来的黑浆突然加速往下淌,在树根那儿积成一滩。更邪门的是,那滩黑浆自己动起来了,慢慢聚成几只黏糊糊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槐树皮,"啪嗒"掉在泥地上,朝着我脚踝就抓过来。
我抬脚就躲,没注意脚下打滑,一屁股摔在泥水里。冷泥灌进衣领的瞬间,胸口的平安扣突然烫得像要烧穿皮肉。
"操!"我疼得龇牙咧嘴,伸手就去扯衣领。借着闪电光一看,那块桃木平安扣上的"铃"字正往外渗血,血珠顺着绳子流到胸口,在皮肤上画出几个扭曲的字——双棺同命。
这四个字刚显出来,棺材盖突然"吱呀"一声往上抬了条缝。一股冷风混着婴儿哭声从缝里钻出来,听得我头皮发麻。
可偏偏这时候,我脑子里全是红肚兜娃娃最后那句话——"去老槐树...找那口井..."。现在槐树在眼前,棺材在眼前,井...难道指的是这棺材?
小铛突然尖叫起来。我抬头看见她正被几只黑浆手往棺材缝里拽,灵体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那双黑纽扣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在使劲说什么。
"拼了!"我抓起地上那半截砖,也顾不得什么危险了。反正从掉进指骨井开始,我这条命就跟捡来的差不多。
跑到棺材边,才发现这玩意儿比想象的沉多了。红漆皮大片大片往下掉,露出底下黑沉沉的木头,摸着冰凉,还带着点黏糊劲儿。棺材盖和棺身之间卡着七根锈迹斑斑的钉子,钉子帽上都刻着奇怪的符号。
就在我伸手要去掰钉子的时候,平安扣又烫起来。这次不是烧的疼,是那种麻嗖嗖的感觉,像有细虫子往肉里钻。低头一看,刚才那"双棺同命"四个字旁边,又多了几个血字——血满则解。
"血?"我皱着眉摸到自己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刮破了个口子,血正往下流。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把流血的额头往棺材盖上一贴。
"滋啦——"
就像热油浇到冰块上,棺材盖冒起一阵白烟。那几只抓着小铛的黑浆手瞬间就化了,小铛的灵体跌跌撞撞地飘到我肩膀上,气息比刚才稳了点。
"钉子...拔钉子..."她在我耳边细声说。
我捡起地上的半截砖,看准最上面那根棺材钉,抡圆了胳膊就砸下去。
"铛!"
火星子溅起来的同时,棺材里头传来一声惨叫,像有什么东西被针扎到了似的。第一根钉子松动了,缝里冒出的不是冷气,是带着铁锈味的血雾,扑了我一脸。
眼前突然天旋地转,像是被人从后面猛砸了一闷棍。血雾里浮出好多人影,晃来晃去的。最清楚的是个穿藏蓝褂子的老头背影,蹲在槐树下不知道鼓捣什么。
"爷爷?"我失声叫道。
那老头猛地回头,脸却不是爷爷的,是张画出来的纸人脸,眼睛是用朱砂点的,正往下淌红水。他咧开纸糊的嘴笑,露出一排细牙签似的白牙:"铃铛响,鬼门开..."
"别信他!"小铛在我耳朵边尖叫。
我猛地晃头,血雾散了点。再看棺材盖,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巴掌大的印记——跟我左肩胛骨那个蛇形胎记一模一样!
轰隆!又是个响雷。这次雷炸的时候,我好像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不重,但是一下一下的,踩着泥水的"咕叽"声特别清楚。
我猛地回头。
月光正好从云缝里漏下来,照亮了离我七八米远的地方。那儿站着个人影,瘦高瘦高的,穿件黑色长褂,领口袖口都绣着暗红色的花纹。他背对着我,看不见脸,但是...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那人垂在身侧的右手,清清楚楚有六根手指!
六指人!井边那个撒纸钱的家伙!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风把他的帽子吹掉了,露出张皱巴巴的脸,眼睛像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最吓人的是他嘴角那道疤,从左边眼角一直划到下巴,看着就像有人拿线把他的脸缝歪了。
"血还没满。"他说话跟砂纸蹭棺材板似的,"你得把剩下的钉子都拔了。"
我捡起半截砖就往他那边冲:"是不是你害的小铛?是不是你跟爷爷换的命?"
没跑两步,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低头一看,地上那滩"铃"字血水活过来了,变成条血蛇,死死缠着我的腿。力气大得吓人,我扑通一声摔在泥里,半截砖飞出去老远。
"别碰他!"小铛突然从灵体状态往实体化变,虽然还是半透不透的,但能看清她穿着红肚兜,眼睛不再是纽扣,而是两个水汪汪的黑眼珠。她扑到我身上,那些缠过来的血立刻就像碰到火一样缩回去了。
六指人往前走了两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笑:"陈老鬼的纸把戏,还真有点意思。可惜啊,纸人就是纸人,风一吹就散。"
他说着抬起右手,那六根手指关节"咔咔"响着。我看见他掌心也有个印记,跟我胎记一模一样的蛇形图案,只是颜色淡得快看不见了。
就在这时候,棺材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棺盖"砰砰"直响,好像里头有什么东西要出来。最底下那根棺材钉猛地弹出来,带着一股黑血射向我脑门!
小铛尖叫着把我推开。黑血钉擦着她的灵体飞过去,钉进后面的槐树干里,冒起一阵黑烟。小铛的灵体突然淡了好多,身上像被虫子啃似的往下掉纸片。
"快走!"她推了我一把,自己却朝着六指人飘过去,"他想...他想把你和...和里面那个...一起..."
话没说完,六指人突然伸手朝她抓去。他的手变得像干枯的树枝,指尖还冒着黑气。小铛往旁边躲,却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抓住了脚脖子,硬生生扯了回去。
"不!"我目眦欲裂,也不管腿上缠着的血蛇了,连滚带爬扑到棺材边,拿起刚才掉在地上的铜铃锥子——就是从修理厂带出来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我了。
我用锥子尖对准第二根棺材钉,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铛!"
钉子出来一半,棺盖弹开一条更大的缝。里面的血雾喷薄而出,裹着更多的幻象扑过来——这次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儿,躺在红布包里,肚脐那儿连着一根脐带。突然,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冲出来,拿着剪刀就要剪断脐带...
"双生子!"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明白了。
爷爷当年换的不是一条命,是两条!我和棺材里那个...是双胞胎!
"滋啦——"铜铃锥子突然发烫,烫得我手一抖。锥尖刺入棺材缝的地方,发出烤肉似的响声。血雾里的幻象突然全碎了,化成无数纸灰飘起来。
六指人"唉呀"叫了一声,抓着小铛的手松开了。小铛趁机飘回来,灵体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像个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影子。
"他...他是..."小铛话都说不连贯了,她指着六指人,黑眼珠里闪着最后一点光,"林...林家族长...他要活埋...你们俩..."
"铛啷——"
她的话刚说完,铜铃锥子突然掉在地上。小铛的灵体晃了晃,像个破灯笼似的"呼"地一声,散成漫天纸灰,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只有一片小红布飘下来,落在我手背上——是她红肚兜上的碎片。
我握紧那片红布,手背上的纸化皮肤突然裂开,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纹路。血珠渗出来,滴在棺材盖上那个蛇形胎记上。
"轰!"
棺材盖整个飞了起来,带着一股冲天的血腥味。月光照进棺木,我看见里面躺着的不是尸体,是个用血画的巨大符咒。符咒中间放着半块桃木平安扣,跟我手里这块正好凑成一对!
六指人突然发出一声怪笑:"血满了,时辰到了!"
他张开双手,六根手指上都渗出黑气。老槐树剧烈摇晃起来,树干上的裂痕越张越大,黑浆跟喷泉似的往外冒。我听见地下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下钻出来...
地下的"咔嚓"声越来越密,像有无数只手在掏空泥土。我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整个人直直往下坠。慌乱中抓住半截断裂的槐树根,泥土顺着指缝哗哗往下漏,正好看见土里埋着密密麻麻的纸人——全是扎纸匠做的那种,胳膊腿扭曲成诡异的角度,每张纸脸上都点着朱红眼,齐刷刷地朝上看。
"抓稳了!"
头顶传来粗粝的喊声,熟悉得让我脊柱发麻。抬头看见根草绳"唰"地甩下来,绳头系着枚黄铜铃铛,在闪电中泛着冷光。草绳末端攥在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手里,皱纹堆垒的脸一半泡在黑浆里,另一半沾着纸钱灰——是爷爷!
"爷?"我脑子炸了,"你不是早..."
"少废话!"爷爷拿烟杆敲了敲棺材板,火星子溅在血符咒上,"你把那边第三根钉子拔了,记着要逆时针转三圈!"
六指人突然怪笑起来,声音像被水泡胀的纸:"陈老鬼,你这纸身还能撑多久?"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柄黑木槌,每走一步地上就冒起串血泡,"当年让你跑了,这次连你的替身一起埋了!"
我咬着牙照爷爷说的拧棺材钉。钉子锈得厉害,转第一圈时突然传出骨头摩擦似的"咯吱"声。棺缝里的血雾更浓了,这次我看清里面不是幻象——是密密麻麻的指甲印,纵横交错地刻在棺材板内侧,指缝间还夹着半块褪色的长命锁,跟我小时候戴的那块一模一样。
"双棺同命,不是说你和你兄弟。"爷爷突然把烟杆插进黑浆里,烟锅里的火星子顺着黑浆流成条火线,"是你和这口棺材!当年我把你的生辰八字封在棺底,你替棺材活,它替你挡灾!"
随着第三圈拧到底,棺材钉"噗"地喷出血水。血线在空中画出个歪歪扭扭的"解"字,我手背上的纸化皮肤突然裂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那些被纸人符咒替换的器官,竟然在慢慢复原!
"就是现在!"爷爷突然把草绳另一头系在槐树干上,烟杆直指六指人,"他要的是你的血引子!"
六指人挥着黑木槌砸过来,木槌带起的黑气在空中凝成只巨手。我条件反射地拿铜铃锥子去挡,锥尖撞上黑气的瞬间,整个人像被重锤砸中,飞出去撞在棺材板上。胸口的平安扣烫得厉害,拼合完整的"铃"字开始发光。
"你的棺材都护不住你。"六指人一步步走近,黑袍下摆滴落的黑浆在地上汇成个法阵,"林家等这天等了二十年。"
我咳着血摸向怀里,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出发前奶奶塞给我的红布包。展开来里面滚出几粒糯米和半块淤青的玉佩,玉佩上刻着的蛇形纹正往外渗水珠,落在地上"滋滋"冒烟。
"奶奶..."我突然明白过来。那些半夜来修祠堂的纸人,村口总对着我笑的傻子,还有指骨井里托梦的红肚兜娃娃...他们早就知道会有今天。
六指人突然僵住。黑袍后心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缠着的黄符。爷爷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后,烟杆正抵着他的后心:"林老四,当年你挖我祖坟偷镇魂钉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
黑气从六指人口中喷出来,在地上滚成个墨团,隐约能看见无数纸灰从墨团里飘出来。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最后"哗啦"一声散成堆烂纸,只有那只六指手还保持着形状,指甲缝里夹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两个抱在一块的婴儿,胸口都戴着同款长命锁。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亮棺材里的符咒正在褪色。爷爷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棺底,那里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最底下那个歪歪扭扭的"陈"字旁边,刻着道细小的抓痕。
"当年他们只找到这口棺材。"爷爷的声音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像纸人在说话,"你兄弟的那口,还藏在..."
他的话突然断了。我眼睁睁看着爷爷的身体开始透明,蓝布衫上渗出的黑浆在月光下凝成只细小的纸鹤,绕着棺材飞了三圈,最后落在小铛消散的那片红布上。
地下的"咔嚓"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更清楚,是木头摩擦泥土的声音。棺材开始轻微晃动,棺底渗出的血水顺着裂缝往地下淌,在树根处汇成个漩涡。
我突然想起红肚兜娃娃的话——"去老槐树...找那口井..."。低头看向棺材缝里,刚才没注意到棺底刻着排小字,是用指甲刻出来的血书:
"当心纸人村——"
话没说完,棺材猛地往下一沉,整棵老槐树发出痛苦的呻吟。树根处裂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里面传来无数婴儿的哭声,密密麻麻的纸人手从裂缝里伸出来,指甲缝里全是鲜红色的泥土。
我握紧手里的平安扣,铜铃锥子突然发烫。低头看见锥尖上刻着的符咒亮了,跟棺底那个慢慢消失的蛇形纹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