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灯爆出的金光裹着我和小铛往上升，周围血雾被照得透亮。那些刚刚还凶神恶煞的纸人残骸在光柱里燃成灰烬，像萤火虫似的飘着，暖洋洋地落在皮肤上。井底传来六指人发狂的吼声，还夹杂着树根断裂的脆响，听着就解气。
我低头看小铛，她的小手牢牢攥着我的手指，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烫得人心头发颤。刚才虚得快透明的身子现在凝实多了，红肚兜上的金线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仰着小脸冲我笑，左边眉毛上的小疤还在——去年她非要学爬树掏鸟窝摔的。
"抓住哥别松手。"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指节都泛白了。
小铛用力点头，另只手举起来晃了晃，手腕上的铜铃叮铃作响。这铃声怎么听着这么安心？就像小时候她坐在门墩上看着我扎纸人，一坐就是一下午，时不时摇两下铜铃告诉我她还在。
"三手！你别想跑！"六指人的声音从下面追上来，震得耳膜疼。
光柱突然晃了一下，底下的纸灯"噗"地灭了一排。血雾像被捅破的黑布般涌过来，瞬间吞没了那些燃烧的灰烬。我心里一紧，低头看见六指人站在融化的棺材边，手里攥着半截还在扭动的树根，黑血顺着他指缝往下滴，在太极图上烧成一个个小洞。
"哥，灯灭了。"小铛拽了拽我的手。
我这才发现光柱真在变短，最下面的纸灯像被掐灭的烟头，一个个变成灰点往下掉。黑影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那些被烧成纸灰的纸人又聚合起来，这次脸都变成了扭曲的黑色，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尖叫。
"没事，有哥呢。"我说这话时手心全是汗。
刚想咬破手指画符，左手突然烧起来似的疼。低头一看，那枚合二为一的平安扣不知什么时候跑到我手心里，红得像块烙铁，桃木纹路里渗出血珠，把我和小铛的手腕都染红了。
"烫..."小铛突然缩回手，灵体"唰"地淡下去一大截。我眼睁睁看着她的半条胳膊变得透明，能直接看见后面翻涌的血雾。
"怎么回事？"我慌了，伸手去摸她胳膊，手指却直接穿了过去。不是错觉，她的手腕已经完全虚化，只有平安扣勒出的红痕还清晰可见。
小铛咬着嘴唇没说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砸在平安扣上"滴答"响。那些泪珠子没掉下去，竟然顺着平安扣的纹路往里面钻，红木头吸收了泪水，颜色变得更深了。
"哥..."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我好像...要散了..."
这话像把冰锥顺着耳朵眼儿扎进脑子里。我想起爷爷说的"灵体耗散"——阴时生人被强行拘在阳间，要是没了寄托魂魄的物件，就会像被风吹散的纸灰，连轮回都入不了。
"别胡说！"我用沾着血的手去捂她嘴，指尖却再次穿了过去。这次连她的鼻子都透明了，只剩下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还亮着，直勾勾看着我。
光柱突然剧烈抖动，头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最上面那层纸灯碎成了金粉。血雾瞬间压下来，带着股腐烂的腥臭味，糊了我满脸。好几只黑影冲破光壁，像章鱼爪子似的朝我们抓过来。
"抓住她！"六指人在底下狂笑，"她是阵眼！抓住她阵就破不了！"
一只黑影缠上小铛的脚踝，冷冰冰的触感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小铛尖叫着踢腿，可那黑影像粘了胶水似的甩不掉，反而越缠越紧，顺着小腿往上爬。她的小腿接触到黑影的地方腾起白烟，灵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吞噬。
"滚开！"我抽出还能动的右手，摸出铜钱锥子狠狠扎过去。锥子尖碰到黑影时冒出火星，疼得那东西发出刺耳的尖啸，缩回了半截。可更多黑影闻着味儿似的围过来，有的抓小铛胳膊，有的扯她头发，其中一个直接扑向她胸口——那里别着半块平安扣，是她唯一还凝实的地方。
"别碰她！"我跟疯了似的用锥子乱扎，左手像举着块烧红的烙铁，平安扣烫得我骨头都在疼。余光瞥见纸灯光柱已经短了半截，离井口还有老远，而那些纸灯熄灭的速度越来越快，照得周围忽明忽暗。
小铛突然不哭了。她抬起半透明的手，轻轻碰了碰我攥着锥子的手腕。真奇怪，明明手都快看不见了，我却清楚地感觉到她指尖的凉意。
"哥，平安扣...烫得慌。"她说话时嘴唇都透明了，只有声音还清晰地飘过来。
我这才发现平安扣红得发紫，血珠顺着我的胳膊往下流，在光柱里拉出细细的红线。那些红线流到小铛身上，竟然被她的灵体吸收了，接触到红线的地方稍微凝实了些，透明的手腕上露出淡淡的红印。
"原来..."我脑子里闪过《扎纸秘术》里的话——"血祭可固魂，然需以血亲为引"。爷爷当年是不是也这么做的？用自己的血养着小铛的魂？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平安扣突然"咔嚓"裂了条缝。
小铛的身体猛地一震，双腿瞬间变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上半身还飘在半空。缠在她身上的黑影发出兴奋的嘶吼，加快了吞噬的速度。她的肩膀已经开始虚化，平安扣从红肚兜上滑下来，悬在我俩之间摇摇欲坠。
"哥..."小铛看着我，眼睛亮得吓人，"你记得...我说要扎个会飞的纸蝴蝶吗？"
血一下冲上脑门。上个月她缠着我非要扎蝴蝶，我说等过了七月半就扎，扎个最大的，翅膀上还要贴金箔。她说好，就在旁边蹲着手把手教我编竹篾，结果针扎破了手指，血滴在竹架上，那蝴蝶当晚就自己飞了起来...原来从那时起她就...
"记得！哥现在就给你扎！要多少扎多少！"我吼得嗓子都破了，眼泪糊了满脸。
小铛笑了，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她抬起虚得快看不见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就像平时我扎纸人累了，她总是踮着脚用小手给我擦汗。
"来不及了。"她叹了口气，突然抓住悬在半空的平安扣，用力往我手里按，"这个...给你。"
平安扣像是长在了她手上，怎么拽都拽不动。那些黑影已经爬到她脖子，她的下巴开始变透明，只有抓着平安扣的手指还留着血色。
"活下去..."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替...替我看放烟花。"
去年过年我没钱买烟花，就扎了一车纸烟花，用符咒点着在院里放。她拍着手说比真烟花还好看，明年还要看。我说好，等赚了钱就买最大的烟花，多到能照亮整个村子...
黑影突然收紧，像无数条黑蛇缠住小铛的脖子。她的脑袋往后仰，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猛地松开了手。
不是被黑影拽开的，是她自己松开的。
"哥！活下去！"
她笑着朝我挥了挥手，身体像被狂风卷起的纸灰，瞬间被那些黑影吞没。最后只剩下半块平安扣掉下来，"叮"地砸在我手心里。
"不——！"
我像疯了似的扑过去抓，却只抓住一把冰冷的黑影。那些东西缠上我的胳膊，像烧红的铁丝往肉里钻。可我感觉不到疼，什么都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小铛最后那个笑容，还有她松开手时飘在空中的半截红头绳。
平安扣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把那些缠在我身上的黑影烧得吱吱作响。剩下的纸灯像被点燃的火药桶，拖着金红色的尾巴冲向井口。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上推，手里死死攥着平安扣，指节都嵌进了肉里。
井底的六指人发出不甘的咆哮，血红色的树根从四面八方涌来，想抓住上升的光柱。可那些纸灯烧得更旺了，金色的火焰组成一堵墙，把所有黑手都挡在外面。
我看见太极图正在崩塌，双棺融化的蜡油混着血水往裂缝里灌，六指人站在漩涡中央，身体被树根越缠越紧，最后变成个巨大的黑色茧子。再往上，井口越来越近，那些蠕动的血丝树根正在枯萎，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
"小铛..."我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眼泪模糊了视线。平安扣在手心硌得生疼，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铜铃响声。
穿过井口的瞬间，我回头往下看。血井已经变成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一切。恍惚间好像看见漩涡中央有个小小的红点，像只蝴蝶在黑夜里飞。
然后我就被甩出了井口，重重摔在地上。
后脑勺磕在石头上，疼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中，我听见纸人燃烧的噼啪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蝉鸣。鼻尖萦绕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不是血井里那种腐烂的纸浆味。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劲来，撑着胳膊坐起来。低头看见自己还穿着那件蓝布衫，上面沾满了血和泥，左手虎口处的刀疤旁边多了道新伤口，血正往平安扣上渗。
平安扣的裂痕更明显了，红得发黑，摸上去冰凉刺骨，跟之前的灼热完全不同。
我抬起头，看见自己躺在槐树林边上。那棵老槐树还在，枝繁叶茂，树干上刻着我小时候量身高的歪歪扭扭的刻痕。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织成一张晃动的网，几只蚂蚁正沿着网纹爬来爬去。
一切都跟平时一样，好像血井里的厮杀只是场噩梦。
可手里的平安扣是真的，身上的伤口是真的，小铛...小铛不在了也是真的。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止不住地发抖。平安扣硌在胸口，像块冰锥扎着心脏，疼得喘不过气。脑子里全是小铛的样子——她蹲在门墩上看我扎纸人，她举着铜铃冲我笑，她最后松开手时那个决绝的笑容...
"哥...活下去..."
这句话像针似的扎进耳朵，我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拳头擦破了皮，血混着泥土渗出来，但我感觉不到疼。
"操！"我低吼一声，又一拳砸下去，"***的六指人！***的替命阵！操我自己！"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连个小姑娘都护不住？扎纸匠不是能通阴阳定生死吗？为什么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留不住？
我越砸越狠，直到拳头血肉模糊，地上被砸出个小坑。平安扣突然烫了一下，不是之前那种灼热，而是像有人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
我愣住了，抬起头。
风从槐树林里吹出来，带着股熟悉的铃铛声。
叮铃...叮铃铃...
很轻，断断续续的，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似的。但我绝不会听错，这是小铛手腕上那个铜铃的声音！
我猛地站起来，浑身的伤好像一下子都不疼了。铃铛声是从槐树林深处传来的，就在那片我小时候怎么喊都没人回应的迷雾后面。
平安扣更烫了，裂纹里渗出鲜血，顺着我的手指往下滴，在地上汇成一条细细的红线，指向铃铛声传来的方向。
我握紧平安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胸口不再是冰冷的疼痛，而是像有团火在烧——不是绝望的火，是要把天烧出个窟窿的火。
不管你在哪儿，哥都去找你。哪怕是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我陈三手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抬脚朝着槐树林深处走去。阳光被越来越密的树叶挡住，周围渐渐暗下来，只有手里的平安扣发着微弱的红光，还有前面不远处，若隐若现的铜铃声。
叮铃...叮铃...
小铛，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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