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林里的雾气比外面浓多了,刚走进去没几步,衣服就潮乎乎地贴在身上。阳光被树叶剪得粉碎,斑斑驳驳落在地上,看着像撒了一地纸钱。我握紧平安扣往前走,指尖的血珠顺着纹路渗进去,在地上拖出条红线,弯弯绕绕地往林子深处引。
"叮铃..."
铃铛声又响了,这次听得真切。不像之前在血井里那么清亮,裹着股潮气,闷沉沉的,好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似的。我停下脚仔细听,声音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前,转了个圈又好像从背后传来。
操,这他娘的是故意耍我玩呢?
我啐了口唾沫,弯腰捡起块石头扔向声音来的方向。石头穿过雾气,"啪嗒"一声砸在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没传来回声。地上的血线突然晃了晃,跟蛇似的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指向右边一片更浓的雾团。
平安扣微微发烫,不是烫得人难受的那种,倒像是小铛以前攥着我手指撒娇时的温度。我心里一动,加快脚步跟上血线。脚下的腐叶越来越厚,踩上去"噗嗤噗嗤"响,偶尔还能踢到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半个烧焦的纸人脑袋,脸上的黑漆被水泡得糊成一团,正对着我咧嘴笑。
越往深处走,槐树枝桠越密,绞在一起像张黑网,把天都遮严实了。空气里飘着股怪味儿,除了腐叶的腥气,还有股甜腻腻的纸浆味,跟我扎纸人时用的糯米浆一个味儿。血线在前面突然变粗,红得发黑,平安扣的温度也跟着升高,烫得我掌心冒汗。
"哥..."
清清楚楚的一声,就在前面雾里飘着。不是铃铛声,是小铛的声音!我心脏猛地一跳,拔腿就往前冲,没跑两步就撞上了什么东西,硬邦邦的,撞得我鼻子发酸。
浓雾被撞开个窟窿,眼前突然亮堂起来。
我愣住了。
眼前是我那间扎纸铺,一模一样。青砖墙,木门板,屋檐下挂着串纸灯笼,连门口那对歪斜的石狮子都清清楚楚。风一吹,灯笼"吱呀"晃悠,里面的纸人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最要命的是,铺子门口晒着排纸人,红男绿女,穿着鲜艳的纸衣服,手拉手排得整整齐齐,正对着我这边微微摇晃。
"哥,你回来啦?"
小铛从铺子里跑出来,穿着她那件红肚兜,头发扎成两个小揪揪,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举着个铜铃晃悠。阳光照在她脸上,白生生的,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蝴蝶扎好了没?"她蹦蹦跳跳跑过来,铜铃叮铃叮铃响,"你说过要扎个会飞的蝴蝶给我的。"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平安扣烫得吓人,可我舍不得松手。这是小铛啊,活生生的小铛,就在我眼前。她跑近了,我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皂角的香味,看到她红肚兜上歪歪扭扭绣的小老虎——那是我去年给她绣的,针脚歪得像蜈蚣。
"哥?你咋了?"她停在三步开外,歪着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不认识小铛了?"
是她,又不是她。
我盯着她的脸,心脏"咚咚"狂跳。对,就是这里!左边眉毛上,去年她爬老槐树掏鸟窝摔下来,划了个小口子,好了之后留了个月牙形的疤。每次她闯祸挨骂,就会捂着这个疤冲我撒娇,百试百灵。
可眼前这个"小铛",左边眉毛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我的手立马握紧了,指节硌得平安扣咯吱作响。掌心的温度突然降下去,平安扣冰得像块烙铁。
"你是谁?"我的声音哑得厉害,自己都快听不清了。
"小铛"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了。她举着铜铃的手停在半空,铃铛不响了,连风都好像停了。身后的扎纸铺开始像水波一样晃悠,屋檐下的纸灯笼忽明忽暗,里面的纸人影子变得越来越长,慢慢伸出墙外,在地上拖成一条条黑线。
"哥,你咋这么问呢?"她歪着头,脖子转了个不正常的角度,"我就是小铛啊,你的小铛。"
她把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
手上托着个纸蝴蝶,翅膀是用惨白的纸扎的,上面涂着红颜料,一滴一滴往下淌,像在流血。蝴蝶的翅膀还在微微扇动,发出"沙沙"的响声,飞得起来的纸蝴蝶我只扎过一个,就是上个月小铛生日那天...
"哥你看,蝴蝶会飞呢。"她笑着把纸蝴蝶往空中一抛,那蝴蝶没往上飞,反而直直地朝我脸上扑过来!
我猛地往旁边一躲,纸蝴蝶擦着耳朵飞过去,翅膀划得脸颊火辣辣地疼。再回头时,眼前的景象全变了。
扎纸铺消失了,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纸人,一个个脸对着我,没有眼睛没有嘴,只有一张张空白的黄纸脸。刚才的"小铛"还站在原地,身体开始像折纸一样扭曲,胳膊腿折成奇怪的角度,肚子里露出白花花的稻草,红肚兜变得皱巴巴的,上面的小老虎图案活了过来,张开嘴露出尖尖的牙。
"不是我...不是我..."我咬着牙后退,右手摸出别在腰后的铜钱锥子。这玩意儿杀不了人,但对付这些纸扎的东西再好使不过。
纸蝴蝶"哗啦"一声散开,变成几十片锋利的纸刀,像回力镖似的朝我飞过来。我用锥子挡开最前面的几片,纸刀撞在锥子上发出脆响,碎成纸末飘下来。可后面还有更多,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有的专往眼睛耳朵里钻。
"妈的!"我骂了一声,突然想起《扎纸秘术》里说的——纸扎之物,惧生血。我把左手往锥子尖上一划,血珠立马渗出来,顺着锥子柄往下流。
"破!"我大喝一声,举着带血的锥子画了个圈。血珠碰到空气变成红雾,纸刀冲进红雾里"滋啦"冒烟,像被火烧了似的蜷成一团掉在地上。周围的纸人也骚动起来,纷纷后退,脸上的空白处开始冒泡,像被强酸腐蚀了。
平安扣突然"咔嚓"响了一声。
我低头一看,裂痕又多了几条,红色的光从缝里透出来,照得掌心通红。那些纸人突然骚动起来,互相撕扯着叠在一起,胳膊腿纠缠成一团,慢慢堆成个巨大的纸傀儡。傀儡的脑袋就是刚才那个"小铛"的脸,眼睛黑洞洞的,往外淌着黑墨水。
"拿命来...拿命来..."纸傀儡发出几十个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嗡嗡作响,震得我耳膜疼。它抬起足有我腰那么粗的纸胳膊,带着股腥风朝我砸下来。
我往旁边一滚躲开攻击,纸胳膊砸在地上"哗啦"散开,露出里面捆着的纸钱,被风吹得满天都是。可碎纸马上又自己粘起来,恢复成胳膊的形状,比刚才更粗了一圈。
平安扣烫得我快要拿不住了。
不行,不能跟这玩意儿耗下去。真正的铃铛声还在前面,小铛还等着我去找她。我咬了咬牙,突然往前冲,不是冲向纸傀儡,而是朝着血线指引的方向——傀儡身后那片更浓的雾气。
"拦住他!"傀儡发出刺耳的尖叫,上百只纸手从地里钻出来抓我的脚踝。我用锥子割断几只,可刚割掉就又长出来。眼看就要被抓住,平安扣"咔嚓"一声裂得更大了,红光像水一样涌出来,在我周围形成个光球。
纸手碰着光球就开始燃烧,发出烧纸的臭味。傀儡惨叫着后退,浑身冒黑烟。我趁机冲进浓雾,能感觉到平安扣在掌心疯狂震动,好像在兴奋,又像在害怕。
穿过浓雾的瞬间,我差点被晃眼的阳光刺瞎。
槐树林突然变得豁然开朗,中间空出一大片圆形的空地,正中央长着一棵老槐树。不是普通的老槐树,得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树皮裂开一道道深缝,里面渗出暗红色的汁液,顺着树干往下流,在树根处积成一小滩,像刚凝固的血。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树上挂着的东西。
红绳,密密麻麻的红绳,从树枝上垂下来,每个绳头都系着个铜铃。风一吹,上百个铜铃一起响,叮叮当当的,声音却出奇地一致,就是我刚才听到的那种闷沉沉的响声。
地上的血线径直通到树根处,渗进土壤里不见了。平安扣在我手心最后烫了一下,然后"咔嚓"一声,彻底碎成了两半。
我低头看着手心里的平安扣碎片,裂缝处还有微光在闪烁,像小铛生气时鼓起的腮帮子。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块。这平安扣跟了我这么多年,是爷爷留下的唯一念想,现在为了护着我,碎了。
"小铛..."我捏紧平安扣碎片,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所有的铜铃声突然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风吹过槐树叶发出沙沙声,衬得更安静了。我猛地抬头看向老槐树,树干上有个树洞,就在我头顶差不多高的地方。刚才光顾着看铜铃,没注意到这个洞。
树洞里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我盯着看了几秒钟,眼睛慢慢适应了里面的黑暗。然后我的呼吸突然停住了。
就在树洞最深处,靠近内侧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抹红色。
不是树汁的红,也不是血的红,是那种鲜亮的、有点刺眼的红——像小铛穿的那件红肚兜的颜色。风吹过树洞,那抹红色轻轻动了一下,露出了一小块边角,上面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小老虎脑袋。
真的是小铛的红肚兜!
我心脏狂跳起来,刚才的疲惫和悲伤一扫而空。我举起平安扣碎片冲着树洞喊道:"小铛?是你吗?小铛!你说话啊!"
没有人回答。
只有风吹过树洞的呜咽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很轻,很微弱,像小猫打呼噜似的,从树洞深处传出来。我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听,没错,是呼吸声!平安扣碎片突然微微发热,贴在上面的手心能感觉到细微的震动。
她在里面!小铛真的在里面!
我握紧铜钱锥子,冲着树洞喊道:"小铛你等着,哥这就救你出来!"
我抬脚踹向树洞,腐木"咔嚓"裂开道更大的口子。树洞里的红光突然亮了起来,不是小铛肚兜的颜色,是种浑浊的暗红油光。
血腥味扑面而来。不是树汁的腥,是活物血的甜腥。
我把锥子横在身前,弯腰往里瞅。树洞比看着深,借着红光能看见内壁糊着层黏糊糊的东西,像半干的血浆。最底下堆着团黑影,红肚兜就在那堆东西上面,被什么东西压着,露出的小老虎脑袋正对着我。
"小铛?"我声音发颤,不管不顾地伸手去够。
指尖刚碰到红布角,整棵树突然震了一下。挂在外面的铜铃同时"嗡"响起来,不是之前的叮当声,是沉闷的共鸣。内壁上的血浆"滋滋"冒泡,鼓起一个个肉瘤似的包,裂开后露出密密麻麻的纸人眼睛。
操!
我缩回手时已经晚了。那些包突然炸开,黑色的纸灰喷薄而出,糊了我一脸。眼睛火辣辣地疼,听见小铛细弱的哭声从洞底传上来:"哥...疼..."
"小铛!"我抹了把脸,看见一只苍白的小手从洞底伸出来,指甲缝里全是泥。我赶紧去抓,触手冰凉,像摸到块寒冰。
就在握住那只手的瞬间,整只手突然在我掌心炸开,变成一把红绳。绳子自动缠上我的手腕,越勒越紧,红绳里渗出黑水,顺着胳膊往心脏爬。
老槐树剧烈摇晃,树洞里伸出更多手——纸糊的手,稻草做的手,人手...全都抓着红绳,把我往树洞里拖。我用锥子砍红绳,砍断一根又冒出来十根,铜钱锥子撞在树干上"当啷"响,震得虎口发麻。
平安扣碎片突然发烫,烫得我差点松手。低头看见那两半碎片正往一起凑,裂缝里流出金色的光,像融化的金水。
"就是现在!"
猛地听见爷爷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不是幻觉,就是爷爷那口带着烟味的嗓,清清楚楚:"锥子蘸金血,扎它第七道筋!"
第七道筋?我脑子嗡的一声——《扎纸秘术》最后一页!画着棵歪脖子槐树,树根处标着七个红点,最后那个点上画着个小人,肚子上有个老虎头!
血线!
我左手一拳砸在树干渗出的血瘤上,鲜血混着树汁喷出来。右手铜钱锥子往血里一蘸,借着平安扣碎片的金光,看见树干上果然浮出七道青筋,最后那道就在树洞正下方,突突直跳。
"破!"
锥子刺进筋络的瞬间,整棵树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红绳突然失去力气,纷纷化为纸灰。树洞里的红光急速收缩,露出洞底蜷缩的身影——小铛穿着红肚兜,双手抱着膝盖,身体缩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她脖子上挂着个东西,借着微光看清是半块平安扣,和我手里的正好凑成一对。
"哥..."小铛慢慢抬头,左边眉毛上那道月牙疤在光线下看得清清楚楚。她张开嘴,嘴里流出黑血,"它...它吃了我的影子..."
树洞里突然伸出只漆黑的手,从背后掐住小铛的脖子。不是纸糊的,不是稻草的,是真人的手,指甲又黑又长,深深掐进她细弱的脖颈。
我听见身后传来纸人摩擦的沙沙声,那些本该消散的纸灰正在重新聚拢,堆成个高瘦的人影。那人影慢慢转过脸,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空白的黄纸,手里捏着个沾血的铜铃——正是我给小铛扎的那只会响的纸蝴蝶!
蝴蝶翅膀还在扇动,渗出的黑血滴在地上,凝成新的血线,弯弯曲曲地指向我身后更浓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