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黄昏,空气里全是湿漉漉的土腥味。我抱着小铛往坟地方向走,她的呼吸又轻又浅,贴在我胸口像片快要化掉的薄冰。爷爷的咳嗽声就在前面,一声接一声,混着风里的纸钱味儿,听得人心里发沉。
"哥...放我下来..."小铛在我怀里动了动,声音虚得像蚊子叫。
"别动。"我腾出只手托了托她的屁股,脚下的泥地咕叽咕叽响。这地方我小时候跟爷爷来烧过纸,但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时候再来。夕阳从乌云缝里钻出来,把七座坟头染成了橘红色,看着像把淬了血的梳子插在地里。
最前面那个新土堆就是爷爷的坟。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对啊,爷爷下葬那天我明明看着立了墓碑,怎么这会儿变成了块光秃秃的石头?
那石头黑黢黢的,表面渗着水珠,在夕阳下泛着暗红色的光。不是雨水,看着倒像是...血。
"哥..."小铛突然抓紧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肉里,"石碑后面...有东西..."
我把她轻轻放在旁边的柏树下,让她靠着树干坐好。她脖子上的平安扣又开始发烫,那道裂痕比刚才宽了些,像条张开嘴的小蛇。
"待在这儿别动。"我嘱咐她一句,一步步朝那块怪石碑走过去。越近血腥味越浓,还夹着点烧纸的糊味儿。石碑周围的泥地是新翻的,上面印着几个模糊的脚印,大码的解放鞋,跟爷爷生前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他真的来了?可医院说他连下床都费劲。
我伸手摸向石碑,指尖刚碰到石头表面,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来。那水珠黏糊糊的,蹭在指腹上怎么擦都擦不掉。怀里的平安扣突然烫得厉害,裂缝里渗出的红光把我胸前的衣服都映红了。
"咳...咳咳..."
爷爷的咳嗽声突然就在耳边响起。我猛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小铛和几棵歪脖子树。再转回来时,石碑周围的地面"咔嚓"一声裂开了道缝,纸页摩擦的沙沙声从地下传出来。
不好!我刚想往后退,双脚却像被黏在了泥里,怎么拔都拔不动。裂缝越扩越大,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东西,只有那沙沙声越来越响,还夹杂着...龙吟?
一道青光突然从裂缝里窜出来,直挺挺地立在我面前。是条纸扎的龙,青色彩纸糊的,龙须上还挂着金粉,两只眼睛用朱砂点得鲜红。做工精细得吓人,鳞片一片是一片,连爪子上的指甲都剪得尖尖的。
这是我扎的纸龙!上个月给城东李老板父亲做阴寿扎的,当时还觉得这龙犄角歪了,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纸龙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龙头突然朝我转过来。那双朱砂眼睛好像活了似的,死死盯着我。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呼"地一下扑过来,龙身缠上我的脖子和胳膊。
彩纸勒进肉里的感觉比铁丝还疼。我被勒得喘不过气,使劲挣扎,后腰的伤口被扯得裂开,血一下子渗了出来。嘴里全是铁锈味,怀里的平安扣烫得像要烧穿我的骨头。
"哥!"小铛的哭声混着风声飘过来,"别碰它!快解开它的尾巴!"
我眯着眼睛往下看,龙尾巴尖上果然别着根细铁丝,银光闪闪的。可我两只手都被缠着,根本够不着。纸龙越勒越紧,我眼前开始发黑,耳边除了沙沙声,还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念着什么,叽叽咕咕的听不清。
就在我以为要被勒死的时候,脚下的地突然塌了。我直直往下掉,纸龙的缠绕却松了劲。下落过程中,我看见裂开的坟坑里慢慢升起个半透明的人影,蓝布褂子,佝偻着背,手里还拄着根枣木拐杖——是爷爷!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医院躺着吗?
"扑通"一声摔在软乎乎的东西上,我顾不上疼,抬头往上面看。爷爷的魂魄就飘在坑口,脸色铁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跟我小时候打碎他的宝贝罗盘时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要来?"他开口了,声音空洞洞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谁让你来的?"
"爷爷,你..."我刚想爬起来,就被他用拐杖指着胸口。那拐杖穿过我的身体,凉飕飕的,带着股陈年木头味儿。
"我陈家欠的债,为什么非要你来还?"爷爷的脸突然扭曲起来,眼泪从眼角流出来,滴落的却是黑色的血珠,"我把你藏得好好的,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
"什么债?到底怎么回事?"我抓住他的拐杖,明明是虚影,却摸得着,"你不是生病住院了吗?这些纸人到底是谁弄的?"
爷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跟刚才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他用袖口擦了擦嘴,黑色的血迹印在蓝布褂子上,格外显眼。
"扎纸匠的手艺..."他喘着气,一字一句地说,"哪有那么容易到手的?祖上为了让纸人活过来,跟阴界定了契约..."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想起《扎纸秘术》扉页上那句"以魂补契,方得纸灵"。小时候问爷爷什么意思,他总说我记错了。
"每代扎纸匠,都要用魂魄来补全契约。"爷爷的声音越来越低,"否则,全族都会被诅咒..."
"二十年前..."我突然想起红裙女人说的话,"二十年前那场车祸..."
爷爷猛地抬起头,黑洞洞的眼眶直盯着我:"那不是车祸!是替命仪式!我本来想让你妹妹替你..."
"住口!"我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后腰的伤口又裂开了,"小铛怎么会是我妹妹?"
"她是林家的孩子!"爷爷突然大喊,声音尖得像指甲刮玻璃,"我用你妹妹的命跟她家换的!本来想让她替你应诅咒,谁知道..."
他还想说什么,突然"啊"地惨叫一声,身体开始冒黑烟。我怀里的平安扣红光暴涨,裂缝里伸出无数细小的红线,像蛇一样缠向爷爷的魂魄。
"哥!小心!"小铛的尖叫声从上面传来。
我抬头一看,魂都吓飞了。刚才那块渗血的石碑不知什么时候飞了过来,碑上射出数道血线,缠住了小铛的影子。她站在坑边,身体晃来晃去,影子却被血线拽得老长老长,贴在地上像摊黑水。
"替命...未竟..."四个血字从小铛影子上浮现出来,扭曲着,像在嘲笑我们。
爷爷的魂魄在黑烟中挣扎,声音断断续续:"仪式...没完成...她的魂魄...被困在阴阳之间..."
更多血线从石碑里射出来,刺向小铛的后背。我看到她的灵体正在变淡,像被太阳晒化的冰雕。
"你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本事!"我红了眼,抓起地上的铜钱锥子就往自己手掌上划。血珠滴在锥子上,"嗡"的一声响,金光从锥尖冒出来。
我拖着受伤的腿往上爬,后腰的血顺着裤腿往下流,滴在泥地上开出一朵朵红花儿。平安扣烫得我胸口直发疼,那道裂缝越来越宽,里面黑乎乎的像是有东西在动。
"我是陈家最后一个扎纸匠。"我爬到坑边,用流血的手掌按住那块渗血的石碑,"这债,我来还。"
鲜血被石碑瞬间吸收,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正中间四个大字慢慢清晰——以魂补契。我感到生命力正从手掌流失,眼前发黑,但怀里的平安扣却不烫了,那道裂缝开始慢慢合拢。
爷爷的魂魄停止了挣扎,看着我的眼神复杂得很。有欣慰,有痛苦,还有点...解脱?
"傻孩子..."他叹了口气,身体渐渐变得透明,"你本该...过不一样的人生..."
我想伸手抓住他,却什么都抓不住。爷爷的魂魄化作一缕青烟,慢悠悠地飘到我面前,突然加速,"嗖"地一下钻进了我的眉心。
剧烈的头痛瞬间袭来,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扎我的脑子。我抱着头蹲在地上,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穿青布褂子的男人在扎纸人,穿红袄的女人在绣花鞋,还有个梳着小辫子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个拨浪鼓...
"哥!小心!"
小铛的叫声让我猛地回过神。脚下的土地突然开始塌陷,我和她一起往下掉。下落过程中,我看到周围出现了无数口小棺材,每个棺材前都立着个纸人,面孔模模糊糊的,却都朝着我看。
着地的瞬间,我护住小铛滚到一边。抬头一看,魂都快吓掉了。我们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地穴里,四周整整齐齐排列着数百口纸扎棺材,样式各异,上面贴满了黄色的符咒。每个棺材前面都站着个纸人,穿着不同的衣服,摆出不同的姿势,黑洞洞的眼睛齐刷刷盯着我们。
怀里的小铛突然抖了一下。我低下头,看到她脖子上的平安扣已经完全合上了裂缝,但上面却多了个奇怪的符号,像是用鲜血画上去的。
周围的纸人棺材开始轻微晃动,"嘎吱嘎吱"的声音在洞穴里回荡。我握紧手里的铜钱锥子,后腰的伤口还在流血,顺着裤腿滴在地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眉心那里凉凉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里钻。我知道,那是爷爷的魂魄。他把什么东西留给我了,或者说,是强加给我了。
洞穴深处传来一阵风吹过的声音,所有纸人的头突然朝同一个方向转过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那方向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知道,有东西要出来了。
我蜷在地穴中央喘息的空档,那些纸人突然集体转过僵硬的脖颈。上百双黑洞洞的眼眶对着我们,胸腔里的纸骨发出"咔嗒咔嗒"的齿轮转动声。小铛哆嗦着往我身后缩,平安扣上的血色符号正慢慢渗进她皮肤里,像条小红蛇往心口钻。
"哥,它们在笑。"她的指甲掐进我胳膊。
我这才听见那声音,沙沙的,像是数百张砂纸同时打磨木头。纸人们脸上的五官开始扭曲,嘴角咧开到耳根,露出用金粉勾勒的牙齿。离我们最近的那个披红嫁衣的纸新娘突然抬脚,绣花鞋踩在泥地上没有声音,裙摆却扫起一片腥风。
"都别动!"我把铜钱锥子横在胸前。掌心刚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血珠滴在锥尖凝成金红色的小球。爷爷留在我眉心的凉意突然躁动起来,像有条冰凉的小蛇在颅骨里钻来钻去。
最前排纸人的脑袋"噗"地掉了下来,滚到我们脚边。断颈处冒出青黑色的雾气,脑袋在地上转了两圈,突然张开嘴咬住我的裤腿。布料被咬穿的瞬间,我看见它喉咙里塞满皱巴巴的黄符纸。
"烧了它们!"爷爷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拽起小铛后退三步,后腰撞到口纸棺材。棺盖"吱呀"一声弹开,里面躺着个半尺高的纸娃娃,穿着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蓝布褂子。娃娃眼睛猛地睁开,竟是两粒黑色的人眼珠,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胸口的平安扣。
"快用你的血!"爷爷的声音带着电流般的刺痛感。
铜钱锥子划破掌心的刹那,那些纸人突然静止不动了。我趁机抓起掉在地上的火折子——是刚才从坟头带下来的——血滴在火星上"滋啦"一声,窜起三尺高的青蓝色火焰。我把火球甩向最近的纸人堆,火舌舔过纸衣的瞬间,传来凄厉的尖叫。
不是纸糊的东西该有的声音。
火焰里的纸人开始扭曲变形,彩纸剥落的地方露出暗红色的肌肉组织,烧焦的臭味里混着烤猪油的腻香。小铛突然干呕起来,指着棺材阵深处说不出话。我顺着她手指看过去,地穴尽头不知何时立起个高高的纸扎轿子,八抬大轿样式,轿帘绣着密密麻麻的人脸,每个都在无声呐喊。
"它们想把小铛带走完成替命仪式。"爷爷的声音在我太阳穴突突直跳,"那轿子是阴婚轿,进去了魂魄就再也出不来了!"
纸轿的轿帘突然掀开条缝,里面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指甲盖涂着鲜红的蔻丹。小铛"啊"地尖叫一声,双脚离地被吸了过去。我扑过去抓住她脚踝,掌心的血正好蹭在她皮肤上,血珠像活过来似的顺着她小腿往上爬,在平安扣位置汇成红团。
"哥!烧轿顶!"她突然喊道,眼睛翻着白眼,声音却变成了爷爷的腔调。
铜钱锥子脱手飞出,正好钉在轿顶金葫芦上。青蓝色火焰顺着锥子爬满整个轿子,轿子里传来疯狂的抓挠声。那些纸人突然集体转向,张开纸糊的嘴巴朝我们扑来。我拽着小铛躲到棺材堆后面,纸人撞在棺材上的闷响震得我耳膜生疼。
"咬破舌尖!"爷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血腥味在口腔炸开的瞬间,我看见满地纸灰里钻出无数红线,像蛇一样缠向轿子。火焰中的纸轿开始剧烈晃动,轿杆嘎吱作响地弯成弓形。突然"砰"的一声巨响,轿子炸成漫天纸蝶,每个纸蝶翅膀上都印着个人脸,扑簌簌地往我眉心钻。
眉心的凉意突然变成滚烫的刺痛,我抱着头倒在地上抽搐。看见爷爷的脸在眼前晃,他正把什么东西往我嘴里塞,苦得我舌根发麻。更多画面涌进脑子——十岁那年烧掉的《扎纸秘术》残页,爷爷藏在床底的桐木箱子,还有二十年前那场车祸现场,路中间站着个穿红嫁衣的纸人......
"记住怎么扎锁魂轿。"爷爷的声音渐渐飘远,"去找城西的林铁匠,他欠我们陈家三条命......"
小铛的哭声把我从混沌中拽回来。地穴还在震动,纸棺材像爆米花似的接连炸开,里面滚出的却不是纸人,是黄澄澄的铜钱,每枚上面都印着"以魂补契"四个小字。我撑起身子,看见掌心多了道闪电形状的疤痕,正往外渗着金粉似的光。
"哥,你的眼睛......"小铛指着我往后缩。
我摸向眼眶,指尖沾到湿滑的液体。举到眼前一看,满手都是暗红色的血,混着几粒亮晶晶的金粉。地穴突然剧烈倾斜,我们顺着斜坡往下滑,耳边是铜钱滚落的哗啦啦声响,还有个女人若有若无的哼唱声,调子跟二十年前车祸现场听见的一模一样。
斜坡尽头是面巨大的石墙,上面刻满了纸人图案,最中间那个空着的凹槽,形状正好能嵌下一个平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