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越往里走越不对劲,脚下忽然变得黏糊糊的,像是踩在没干的纸浆上。之前还干燥的路面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一层黑色黏液,沾在鞋底发出"吧唧"声。我打了个冷战,明明是夏末,周围温度却突然降下来,空气里飘着一股甜腻的糯米香,跟扎纸时用的浆糊一个味儿。
"活人不踏夜纸钱,死人不碰黎明露......"奶奶的话突然在脑子里响起来。我握紧桃木簪子,这玩意儿刚捅破替命阵时沾的金光还没散干净,手心能感觉到那股子温热劲儿。胸口的桃花印记也开始发烫,不是灼痛,更像是有个暖手宝贴在皮肤上,就是烫得有点不正常。
往前挪了没几步,眼前突然亮堂起来。黑雾里冒出一片红光,不是灯笼那种暖光,是跟血差不多的猪肝色。我眯着眼细看,才发现是两排红灯笼悬在半空中,绳子另一头消失在雾里,根本瞅不见挂在哪儿。灯笼之间飘着好多长条玩意儿,风一吹哗啦啦响,原来是纸扎的街幡,每个幡子上都画着不同的纸人,穿红戴绿,表情僵硬得很。
最诡异的是街上居然有"人"。
左边摆摊的伙计穿着身不合时宜的绸缎马褂,正低头用毛笔给纸马点睛。那马眼珠子是用黑琉璃做的,瞅着跟活人眼珠子似的,转来转去。我偷偷走近两步,看见他案台上摞着好几沓黄纸,旁边一碗糯米浆里还泡着朱砂,那股甜腻味儿就是从这儿来的。伙计左手捏着马尾巴,居然是真马鬃毛,黑亮亮的还带着腥味。
右边有家冥币店,门帘掀着,能看见里面墙上贴满了画。我扫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那墙上贴的居然是陈氏纸马的图样!跟我家传那本《扎纸秘术》里画的一模一样,连纸马尾巴该绑几根鬃毛都分毫不差。柜台后面坐着个掌柜,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白得像张纸。有个穿寿衣的"顾客"正递钱给他,我盯着那顾客的手瞅了半天,总觉得不对劲——那手指怎么歪歪扭扭的,关节都朝后弯?
"这位爷,要点什么?"穿寿衣的突然转过脸,那张脸蜡黄蜡黄的,嘴角咧开老大一个缝,声音跟扯破的纸一样。我吓得后退一步,脚后跟踢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块青石板,接缝处黑糊糊的液体正往外冒,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
那水洼里映出的东西让我头发都竖起来了。
街上游荡的根本不是人!穿寿衣的那位站在水洼前,倒影里清清楚楚显示他的腿脚是折叠着的,就像纸人没立稳时的样子。刚才贴钱给掌柜的动作,仔细看根本是把纸钱按进自己手心里,那手背上露出的不是皮肤,是一层纸浆干掉的纹理。
我咽了口唾沫,悄悄往后退,想赶紧离开这条鬼街。刚转身就撞上个硬邦邦的东西,一股冷风吹得我脖子后面发凉。
"客人要买马?"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又尖又细,像是用指甲刮过粗砂纸。我慢慢抬头,看见个高瘦男人站在面前,穿件皂色短褂,手里牵着匹半人高的纸马。那马做得别提多精致了,连马鬃毛都一缕一缕的,鼻孔里甚至还冒着白气。
"不买。"我往旁边躲,手摸到桃木簪子准备随时动手。这孙子有问题,他穿的褂子领口露出半截纸捻子,耳后还粘着没撕干净的浆糊印。
"看看嘛,"男人把马往前送了送,纸马的眼睛居然转了转,正正瞅着我胸口,"我这马认主,专挑有缘分的走。"
我后脖颈子的汗毛全竖起来了。他这句话刚说完,手里的纸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带着股熟悉的焦糊味儿——跟小铛自燃时一个味儿。男人咧嘴笑起来,那笑容越来越大,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脸皮下面传来"沙沙"的纸摩擦声。
"你是陈三手吧?"他突然往前一步,我这才看清他左手无名指短了半截,断面不是伤口,是整齐的纸茬,"你爷爷欠我们的,该还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握紧桃木簪子,感觉掌心全是汗。这人绝对是冲替命阵来的,说不定是爷爷当年招惹的仇家。
"别装糊涂了。"男人突然伸手抓过来,动作快得不像人。我侧身躲开,看见他袖口滑上去,露出里面的胳膊——不是肉的,是裹着黄纸的细竹篾!
他妈真是纸人!
我刚想动手,腰间突然传来一阵震动。低头一看,是奶奶给的那个青铜小铃铛,现在正自己抖个不停,发出"嗡嗡"的低鸣。这铃声一出来,周围的黑雾乱晃,红灯笼的光突然变得特别亮,把整条街照得跟戏台似的。
然后我就看见这辈子最瘆人的一幕——满街的"人"全都定住了,身体在红灯笼底下泛着纸浆特有的哑光。卖冥币的掌柜、穿寿衣的顾客、远处挑着担子的货郎......所有关节都僵硬地转过来,齐刷刷地盯着我。他们的脸在红光下看着越来越假,眼窝深陷处能看见塞进去的稻草,嘴巴咧开全是用朱砂画的痕迹。
整条街,从街头到街尾,全他妈是活纸人!
"把平安扣交出来!"牵纸马的男人突然嘶吼一声,声音根本不是人嗓子能发出来的。他往前一扑,整个人像被狂风吹的纸灯笼似的飘起来,五根手指伸直变成尖利的纸捻,直戳我胸口。
我急忙后退,手里的桃木簪子对上他的手腕。簪尖刚碰到他胳膊就发出"滋啦"一声,跟烙铁烫纸似的,冒起一阵黑灰。男人惨叫着后退,被戳中的地方破了个洞,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细竹篾骨架。
"找死!"他怒吼着,突然吹了声口哨。
周围那些原本定住的纸人"哗啦"一下全动起来了,手脚僵硬地朝我围过来。七个纸人,正好站成北斗七星的位置,脚底下渗出的黑色黏液在地上画出个巨大的符阵。我认出那是困魂阵,《扎纸秘术》里说过这玩意儿专门锁活人的魂魄。
"林家债,陈家偿!"七个纸人突然齐声喊道,声音又尖又利,震得我耳朵疼。他们边喊边往中间挤,包围圈越来越小,身上散发出的白雾黏糊糊的,沾到皮肤上跟胶水似的扯不开。
胸口的桃花印记烫得要命,像是有团火在烧。我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桃木簪上,想起秘术里说的"以血为引,草木皆兵"。血珠顺着簪尖滴到地上,立刻变成一道红线,像有生命似的缠上最近那三个纸人的影子。
"啊!"纸人们惨叫起来,被血线缠住的地方开始冒烟,跟被硫酸泼了似的。包围圈露出个缺口,我趁机往外冲。刚跑出两步,后背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疼得我差点趴地上。转身一看,是冥币店那个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我后面,手里捏着一沓黄纸元宝。
那元宝砸在身上冷得要命,像是抱着块冰,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我半边身子瞬间没了知觉,踉跄着撞到旁边的扎纸摊。案台上的糯米浆碗翻了,稠糊糊的浆汁溅到我手背上,烫得我一哆嗦——那浆糊居然是热的!
牵纸马的男人趁机扑上来,纸捻手指照我脖子就插。我勉强侧身躲开,他的指尖擦着我衣领过去,在我锁骨上划出道血痕。伤口火辣辣的疼,还带着股奇怪的麻木感。
就在这时候,一道黄符"唰"地从黑雾里飞出来,不偏不倚贴在男人额头上。那纸人跟被按了暂停键似的,胳膊还保持着抓人的姿势,整个人僵在那儿不动了,脸上的表情凝固成又惊又怒的样子。
我懵了一下,看见不远处的扎纸摊后面走出来个人。那人很高,穿件黑色长袍,下摆绣着半朵桃花图案——跟我胸口这个印记一模一样。最显眼的是他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上面刻着饕餮纹路,两只眼睛的位置黑洞洞的,根本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咔嚓,咔嚓。"
面具人手里拿着把青铜剪刀,见我看他,还冲我举了举剪刀。他没说话,只是屈指弹了弹。围着我的那些纸人突然"哗啦啦"全散架了,胳膊腿掉了一地,堆在地上像堆破烂纸壳子。最奇怪的是那些碎片居然自己动起来,拼拼凑凑组成个歪歪扭扭的"请"字。
"多谢。"我握紧桃木簪子盯着他,这孙子绝对不是善茬,刚才那手隔空贴符的本事,比我见过的所有阴阳先生都厉害。
"陈氏后人?"面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隔着青铜面具传出来,闷闷的像敲在铁桶上,"你的血倒是挺管用,能让这些残次品害怕。"
"你是谁?"我没放松警惕,这人身上的气场太奇怪了,明明站在那儿没动,却让我想起扎纸时快要活过来的纸人——明明是死物,却透着活气。
面具人没回答,突然伸手扯开黑袍内衬。我盯着他的动作,看见他从里面拿出几张黄纸,上面用朱砂写满了字。等他把纸展开,我的心猛地一跳——那是《扎纸秘术》的残页!上面记载的"人面纸"章节,正是我那本缺的部分!
"想要?"面具人把残页晃了晃,纸页边缘带着新鲜的折痕,墨迹都是湿的,像是刚写上去不久。
我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桃木簪。直觉告诉我,这玩意儿不好拿。
"市集入口的镇街幡快散了。"面具人突然转身指向街首,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个巨大的纸幡插在路口,上面画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影,幡子边缘已经有好几处撕裂,风一吹就哗啦作响,"那些纸人本来是守幡的,现在幡快破了,他们开始失控了。"
"你要我做什么?"我直接问。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在这种鬼地方。
面具人低头从长袍里掏出个竹筒,倒出卷枯黄的纸。展开一看,是张地图,上面用朱砂画着条复杂的路线,终点标着个红圈,旁边写着"双生子棺"四个字。地图角落盖着个印章,是陈家祖宅的印记。
"帮我修好镇街幡,"面具人把地图卷起来递过来,"我就把秘术残页和这个给你。"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地图。纸张糙得硌手,确实是陈年旧纸。胸口的桃花印记突然又烫起来,这次烫得特别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同时,怀里的平安扣也开始发热,跟面具人腰间挂着的青铜镜起了共鸣,镜子表面蒙上一层白雾。
"怎么修?"我抬头想问,却看见镜子里的东西说不出话来。
铜镜里根本不是我的倒影。镜子里是间婴儿房,摆着两个一模一样的摇篮,每个摇篮里都躺着个婴儿。左边那个婴儿的左手腕上有个桃花形状的胎记,跟我胸口这个一模一样。右边那个......右边那个婴儿的胎记在右手腕上,位置形状完全对称。
双生子!
我脑子"嗡"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镜子里的画面突然变了。婴儿房消失了,变成片漆黑的虚空,一个黑影站在里面,手里捏着个平安扣——跟我脖子上挂的这个一模一样!
黑影慢慢抬起头,虽然看不清脸,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笑。那笑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像是在看一个早就知道结局的笑话。
青铜镜里的黑影缓缓抬起手,平安扣在他指间转动。那扣子我再熟悉不过——和我脖子上挂的一样,边缘有处细小缺口,是小时候爬树摔的。
"找到了。"黑影的声音从镜中传来,像是贴着水面说的,"右手桃花。"
我猛地抬头,面具人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青铜镜的冷光正照在我胸口,桃花印记烫得像要烧穿皮肤。他黑袍下摆的桃花纹突然活过来一般,花瓣片片张开,露出里面藏着的半枚平安扣——缺口正好和黑影手里那半对上。
"你到底是谁?"我的声音发颤,桃木簪尖直指他面具中央的饕餮眼洞。簪子不知何时变得滚烫,沾着我血的地方渗出血珠,在空气里凝成红线。
"修幡。"面具人完全无视我的威胁,突然抓住我手腕往街首拽。他的手指冰冷坚硬,掐得我骨头生疼。青铜剪刀碰撞着发出脆响,"子时三刻前修不好,整条街的纸人都会活过来。"
黑雾里突然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我眼角余光瞥见那些散架的纸人碎片正在重组,断手断脚像长了蛆虫似的在地上爬,很快堆出个人形轮廓。扎纸摊老板的脑袋滚到我脚边,纸糊的脸冲我咧嘴笑,嘴里流出黑糯米浆。
"快!"面具人低吼一声,拽得更紧了。黑袍下摆扫过地面,沾起的纸人碎片接触到桃花纹就冒黑烟,"镇街幡一破,这地方会变成养尸地!"
我被迫跟着他往前跑,青石板路上的黑黏液越来越深,踩进去能没到脚踝。腥臭的甜腻味浓得化不开,像是泡了三天三夜的糯米馊饭。红灯笼突然开始炸裂,纸火像萤火虫似的飘得到处都是,照亮街两旁越来越多的纸人——他们不知何时换了模样,全都穿着寿衣,脸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陈家偿...陈家偿..."无数个"我"歪着脖子念叨,手里捏着的纸元宝被捏得变形。黑琉璃眼珠在眼眶里打转,齐刷刷盯着我胸口的桃花印记。
面具人突然停下脚步,青铜剪刀"咔嚓"一声剪断根飘过来的街幡。幡子上的纸人尖叫着化成灰烬,黑烟里飘出张黄符,上面朱砂写着个"林"字。
"看见没?"他把符扔给我,"这些不是普通纸人,是用林家冤魂炼的替身。你爷爷当年收了林家的定金,却没按约定扎出替身棺椁,害林家满门被炼成活纸人。"
我接住符纸,那上面的字迹突然渗出鲜血,在我掌心烧出个"债"字。整条街的"我"突然躁动起来,关节摩擦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歪歪扭扭朝我们围过来。
街首的镇街幡突然发出撕裂般的响声,整面幡子从中间裂开个大口子。黑雾像潮水般从缺口涌进来,卷着纸火形成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伸出无数只手,全是用黄纸扎成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新鲜的糯米浆。
"抓住他!"漩涡里传来无数个重叠的声音,有老有少,全都带着哭腔,"用他的血肉补幡!"
面具人突然把青铜剪刀塞进我手里,自己扯开黑袍。我倒抽口冷气——他里面根本没有身体,只有副竹篾扎的骨架,上面贴满了黄符。最骇人的是心口位置,插着半块平安扣,缺口正对着我脖子上的这半。
"把你的血滴在幡顶的镇魂钉上!"竹篾骨架里传出齿轮转动的声音,他的四肢突然伸长,抓住扑来的纸人就往嘴里塞。那些纸人碰到他体内的桃木心立刻冒黑烟,"速去!我撑不了一炷香!"
更多纸人从黑雾里涌出来,这次他们手里拿着扎纸用的工具——裁纸刀、竹篾、朱砂笔,全都闪着寒光。穿寿衣的"我"狞笑着扑过来,手里纸钱撒了我一脸,沾在皮肤上就往肉里钻。
我攥着发烫的桃木簪,踩着满地蠕动的纸人碎片往幡子跑。青铜剪刀在手里震动,剪刃上浮现出《扎纸秘术》里的镇魂咒。街幡的裂口越来越大,里面传来熟悉的焦糊味——和小铛自燃时一个味儿。
就在这时,心口的桃花印记突然炸开般剧痛。我低头看见面具人塞进我手里的铜镜滚落在地,镜面朝上。这一次,镜子里映出的不只是双生子摇篮,还有个扎纸匠正站在摇篮前。
那扎纸匠穿着我爷爷常穿的蓝布褂子,左手无名指缺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