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褪去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扎纸铺的竹椅上。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画着格子,煤油灯明明灭灭地烧着灯芯,把影子投在墙上晃悠。胸口的桃花印记还在隐隐作痛,摸上去烫得吓人,像揣着块刚出炉的烙铁。
我坐起身,发现手里攥着半块平安扣。蓝光已经消失了,玉质变得灰蒙蒙的,掰口处沾着点银红色的粉末,像没烧透的香灰。往脖子上一摸,另一半平安扣还在,只是绳子断了,用根红布条系着,布条上沾着黑黏液的腥臭味。
"醒了?"
我浑身一僵,手里的平安扣差点掉地上。门口站着个穿蓝布褂子的人,左手揣在兜里,右手端着个粗瓷碗,碗沿上冒着热气。灯光照在他脸上,左眼角那颗红痣特别显眼。
"你......"我嗓子干得冒火,说出来的话像砂纸在磨,"你怎么在这儿?"
陈默——或者说那个没有红痣的我——把碗放在桌上,瓷碗碰到桌面发出"叮"的一声。他拉了把小板凳坐在我对面,左手始终没从兜里拿出来。灯光底下,他的脸比纸人还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还能去哪儿?"他扯了扯嘴角,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替命阵破了,我总得找个地方待着。"
桌上的粗瓷碗里是姜汤,上面漂着些姜丝和红糖,热气裹着辛辣的味道往鼻子里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爷爷也是这么煮姜汤,只是那时候的姜更辣,红糖放得更少。
"那个红衣女人......"我盯着他的左手,"还有镇街幡里的纸人茧,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默没说话,从兜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烟,抖出根叼在嘴上。火柴划亮的瞬间,我看见他左手无名指确实少了一截,断口处缠着的纱布渗出血迹,跟青铜镜里爷爷的手一模一样。
"先喝姜汤。"他把点着的烟夹在指间,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忽明忽暗,"凉了就不管用了。"
姜汤水刚碰到嘴唇就烫得我直咧嘴,可我还是咕咚咕咚往下灌。辛辣的液体流过喉咙,暖洋洋地淌进胃里,冻僵的手脚慢慢有了知觉。喝完最后一口,我把碗底朝天地扣在桌上,看见碗底有个歪歪扭扭的"默"字。
"现在能说了?"
陈默把烟蒂摁灭在桌腿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断指的伤口。"你在镇街幡上看到的,不全是假的。"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不愉快的事,"爷爷当年确实扎了两个'合魂纸人',用的是我们俩的胎发和脐带血。"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青铜镜里那两个并排的摇篮。"双生子......我真的有个双胞胎兄弟?"
"兄弟?"陈默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扔过来,"你自己看看。"
照片边角已经磨损,上面是间病房,铁架床上躺着个产妇,脸色惨白。床边的襁褓里裹着个婴儿,左手腕上贴着块红布。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照片右下角的日期——二十年前的七月半。
"这是......"我的手指开始发抖,"这不是我妈,我妈当年生我时难产死了......"
"对,是难产死的。"陈默的声音突然冷下来,眼神像淬了冰,"生双胞胎失血过多死的。"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月光,"但活下来的不是两个男孩。"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照片上的婴儿明明只有一个......等等,襁褓的褶皱里露出截小小的衣袖,袖口绣着朵桃花,是粉色的。
"女的......"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太阳穴突突直跳,"另一个是女孩?"
陈默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表情说不出的诡异。"林氏的血脉,总要有人继承。"他一步步朝我走来,脚步声在空荡的扎纸铺里回响,"爷爷当年跟林家定下的契约,要用陈家的长孙换林家的女儿续命。"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后背撞在竹椅靠背上,发出"嘎吱"的响声。"你胡说!我根本没听说过什么林家!"
"你当然没听说过。"他伸手想碰我的脸,手指在离我脸颊三寸的地方停住,指尖微微颤抖,"因为那个女孩生下来就死了,脐带绕颈,憋死的。"
他的指尖带着股寒意,我却觉得脸颊发烫,像有火烧。这感觉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跟这个"自己"近距离接触,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连他指尖颤抖的频率都像是印在骨子里的记忆。
"那红纸人......"我想起镇街幡上那个右眼角有红痣的女人,"她是......"
"她是林氏的怨气捏出来的东西。"陈默收回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抓了抓,"林家几代单传,到她这儿断了根,怨气重得能掀翻地府。爷爷当年没办法,只能用'双生替命阵'暂时镇住她,一个替命纸人不够,就扎了两个。"
我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抓住我的手,说的那句含混不清的话:"红红......别找......"当时我以为他说的是红布,现在才明白,他说的是林家的人。
"那你呢?"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是纸人?还是......"
"我是'陈默'。"他打断我,语气带着种说不出的疲惫,"是爷爷用那女孩的魂魄碎片和你的生辰八字扎出来的纸人。你以为这些年你平平安安是为什么?替命的从来不是你,是我。"
煤油灯突然"噼啪"一声炸了个灯花,屋子里的影子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形状。我看见陈默的右手腕上有个淡淡的红痕,形状像是朵桃花,位置正好跟青铜镜里那个婴儿右手腕上的胎记一样。
"那镇街幡里的纸人茧......"我感觉喉咙发紧,"里面那个穿蓝布褂子的婴儿......"
"那是我们本来的样子。"陈默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听不见,"如果当年没有替命阵,我们本该是龙凤胎,你是哥哥,她是妹妹。"
他往前逼近一步,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艾草味,跟爷爷晒在院子里的艾草一模一样。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两尺,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额头,呼吸间带着姜汤的辛辣和烟草的呛人味。
"现在明白了?"他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你胸口的桃花印记为什么发烫?因为那是林家血脉的印记。你为什么能看懂《扎纸秘术》?因为你身上流着一半林氏的血。"
我猛地推开他,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不可能!我姓陈!我是陈家的长孙!"
陈默踉跄着后退几步,撞翻了身后的纸马架子。竹篾做的纸马散架在地,马头上的眼睛是用黑琉璃珠做的,在灯光下闪着幽光。
"姓陈又怎么样?"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在扎纸铺里回荡,显得格外瘆人,"你以为爷爷为什么从小不让你碰扎纸的营生?为什么把《扎纸秘术》锁在樟木箱里?因为他怕你发现真相!怕你知道自己是个怪物!"
"闭嘴!"我抓起桌上的桃木簪子指着他,簪尖在灯光下闪着寒光,"你根本就是林家怨气变出来的东西!跟那个红衣女人一样!"
陈默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眼神一点点冷下去。他慢慢站直身体,左手终于从兜里拿出来——无名指的断口处缠着的纱布已经被血浸透,暗红色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地上的黄纸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桃花。
"怪物?"他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突然朝我扑过来。
我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按在墙上。簪子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他的手掐在我脖子上,力道大得吓人。我感觉气管被掐得生疼,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出去,眼前开始发黑。
"你以为我想替你活着?"他的脸离我很近,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带着股血腥味,"这些年我每天都在疼!心口像被针扎一样疼!你以为那些缠上你的脏东西是冲谁来的?是冲我!是冲这个替命纸人来的!"
他的手掌滚烫,掐在我脖子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我拼命挣扎,手指抓到他胳膊上的伤口,血顺着我的指缝往下淌,黏糊糊的。胸口的桃花印记烫得越来越厉害,感觉要烧穿皮肤,跟他断指处的血像是有什么联系,互相牵引着发烫。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掐死的时候,他突然松开手。我滑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
陈默背对着我站在窗边,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月光照在他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影子的左手是完整的,没有缺指头。
"对不起......"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不是故意的......"
我咳得肺都要炸了,说不出话来。地上的黄纸上,他滴下的血珠组成了个诡异的图案,像是地图,又像是某种符咒。最奇怪的是,那些血珠竟然在慢慢发光,银红色的光,跟青铜镜里爷爷用的朱砂一个颜色。
"这是......"我指着地上的血光图案。
陈默转过身,脸上全是泪,混合着血水流进脖子里。"爷爷的后手。"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发光的血珠,"他知道替命阵总有破的一天,早就留好了后路。"
血光图案越来越亮,照亮了整个扎纸铺。我看见图案中央是个莲花形状的印记,周围刻着七个小字,正是《扎纸秘术》里记载的"七星续命阵"的口诀。
"爷爷想让我们......"我的声音抖得厉害。
"活下去。"陈默抬起头,眼睛在血光中亮得吓人,"用林家的血脉和陈家的扎纸术,重新结阵。"
突然,门外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在敲门。扎纸铺的门板是爷爷留下来的老榆木,上面贴满了镇宅的符纸,平时连风都吹不动。
陈默瞬间变了脸色,抓起地上的桃木簪子塞给我。"待在这里别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开门!"
"你去哪儿?"我抓住他的胳膊,他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我的手指。
"引开她。"他甩开我的手,从墙上扯下块黑布蒙住脸,只露出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记住,血光图案千万别碰!等天亮了......"
他话没说完,门板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更像是有人在用斧头劈门。木屑簌簌往下掉,贴在门上的符纸冒起黑烟。
陈默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他抓起地上的青铜剪刀,吹灭煤油灯,翻后窗跳了出去,落地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门板"咔嚓"一声裂开道缝,外面传来女人的笑声,又尖又细,像是指甲刮过玻璃。
"陈三手......"那个声音透过门缝飘进来,带着股腐烂的甜腻味,"我知道你在里面......"
地上的血光图案突然剧烈闪烁起来,银红色的光芒照亮了门缝里的东西——一只眼睛,右眼角有颗红痣,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血光在地上剧烈脉动,银红色的光流顺着图案纹路游走,像活过来的蛇。门缝里那只眼睛眨了一下,长睫毛上沾着亮晶晶的东西,细看竟是潮湿的纸浆。
门板又裂开半寸,腐烂的甜腻味涌进来,混着艾草香形成诡异的气味。我攥着桃木簪子的手心全是汗,簪杆上雕的八卦纹硌得掌心生疼。血光图案在颤抖,莲花印记周围的口诀字符一个个浮空而起,在我眼前形成半透明的红色符咒。
"小默哥......"门外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尖细的笑声转为呜咽,"你不认得我了吗?你看看这颗痣......"
指甲刮过门板的声响停了。右眼角有红痣的眼睛慢慢后退,露出鼻梁,再往后是嘴唇——那张嘴咧开个诡异的弧度,嘴角几乎裂到耳根,露出两排沾着纸浆的牙齿。
"我们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她的声音突然分成两半,一半是女孩的呜咽,一半是老妪的嘶哑,"你怎么能丢下姐姐一个人......"
地上的血光突然暴涨,银红色的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那些浮空的符咒"嗡"地一声炸响,化作无数光点钻进我的眉心。胸口的桃花印记烫得像要烧穿骨头,我疼得蜷缩在地,指缝间渗出的血滴落在血光图案里,竟与那些发光的血珠融为一体。
"找到了......"门后的声音带着狂喜,"原来你是......"
"轰隆——"
后窗突然传来巨响,像是有重物落地。我猛地抬头,看见窗外闪过道黑影,紧接着是陈默压抑的痛哼。门板剧烈晃动起来,裂缝中探出只惨白的手,指甲涂着腥红的蔻丹,指尖正对着地上的血光图案。
"别碰!"我脱口而出。
那只手顿了顿,转而抓向门缝。榆木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缝越来越大,渐渐能看见门外那个红衣女人的轮廓——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红棉袄,头发是纸做的,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
血光图案突然开始旋转,银红色的光流形成漩涡。我感觉有股力量从地底涌上来,顺着我的脊椎往上爬,所过之处又麻又烫。陈默的声音从后窗传来,带着血沫:"念口诀......快......"
红衣女人的手已经伸进屋里,指尖离血光漩涡只有寸许。我看见她手腕上戴着串银镯子,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是爷爷去世时烧给我的纸器,当时我还奇怪为什么要烧女人戴的首饰。
"七星续命......"我盯着那些浮空的符咒,喉咙不受控制地动起来,"魂归莲台......"
血光漩涡突然暴涨,红光中浮现出张婴儿的脸,左眼角没有红痣。红衣女人发出凄厉的尖叫,那只伸进屋里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纸做的皮肤裂开细纹。
"你不是姐姐......"我看清了红光中的脸,突然明白过来,"你到底是谁?"
"我是红红啊......"红衣女人的身体开始扭曲,红棉袄下露出稻草填充的躯干,"是你亲手扎的红红啊......"
后窗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陈默踉跄着爬进来,胸前插着半片碎镜。他抓起掉在地上的青铜剪刀,刀尖沾着银红色的血,直直刺向红衣女人的手腕。
"快走!"他冲我嘶吼,剪刀与银镯子碰撞出火星,"她不是林家的......"
话音未落,红衣女人突然裂开成两半,纸皮脱落处露出密密麻麻的黑线——那是扎纸人时缝合用的棉线,每根线上都缠着根头发。血光漩涡中,婴儿的脸突然睁开眼睛,右眼角慢慢浮现出一点红痣。
我低头看向地上的血光图案,旋转的光流中心不知何时多了面小小的青铜镜,镜中映着三个重叠的人影。门在此时彻底裂开,红衣女人的上半身扑了进来,纸做的手指掐向我的脖子。
陈默扑过来挡在我身前,青铜剪刀刺穿了他自己的胸口,也刺穿了红衣女人的纸皮躯壳。银红色的血喷溅在血光漩涡上,镜面突然炸裂,无数碎片飞向空中,每片碎镜里都映着不同的脸——有爷爷,有那个照片上的产妇,还有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左手上戴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平安扣。
"原来替命的......"陈默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血光漩涡的光辉照透了他的胸膛,"一直是两个人......"
红衣女人发出最后的尖叫,化作漫天飞舞的纸灰。血光漩涡渐渐平息,地上只留下个焦黑的莲花印记。我抓起陈默变得透明的手,他的指尖正在化作光点消散,断指处的伤口渗出最后一滴血,落在我的手背上,凝成朵小小的桃花。
"记得......烧纸人......"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得像叹息,"要扎两个......"
最后一点光点消散在空气中,扎纸铺里只剩下月光和满地纸灰。我摸向胸口的桃花印记,那里已经不再发烫,只是皮肤下传来轻微的跳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后窗外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踩在散落的纸灰上发出沙沙声响。我握紧桃木簪子站起身,看见月光下站着七个人,都穿着和爷爷一样的蓝布褂子,左眼角各有一颗红痣。
为首的老人朝我弯腰行礼,声音嘶哑如裂帛:"恭迎少主归位。"
他身后的六个人齐刷刷地撩起右衣袖,露出手腕上一模一样的桃花印记。夜风从裂开的门板灌进来,卷着纸灰掠过我的脚踝,冰凉的触感让我突然想起陈默最后那句话——那些缠上你的脏东西,到底是冲谁来的?
老人从怀里掏出个黑布包裹,层层揭开后露出半块平安扣,玉质灰蒙蒙的,掰口处沾着银红色的粉末。我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脖子上的半块平安扣,绳子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红布条,布条末端沾着黑黏液的腥臭味。
"林家的血脉醒了。"老人枯瘦的手指指向我的胸口,"七星续命阵已开,该履行当年的契约了。"
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扎纸铺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听见自己胸口传来花开的声音,桃花印记处的皮肤裂开细纹,银红色的光芒顺着纹路慢慢渗出,在黑暗中勾勒出朵栩栩如生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