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婴的眼睛睁开的瞬间,我感觉浑身的纸骨都冻僵了。那不是活人眼睛该有的光泽,是腊月里结在井绳上的冰碴子,亮得发寒。
"晚星,姐姐的纸摩托要装副银铃铛。"它的嘴唇没动,声音却像从生锈的铁皮喇叭里挤出来的,混着福尔马林的刺鼻味儿钻进我耳朵。
我猛地往后缩手,可指尖刚碰到纸婴的红袄袖,整个人就像被磁石吸住。它那只缺了小指的手死死钳住我手腕,冰冷的纸皮粘在我的皮肤上,粘得死死的,撕都撕不开。
"松手!"我甩了甩胳膊,桃木剑还插在林晚秋化灰的地方没来得及拔。铁盆里的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停尸房里只剩下冰柜嗡鸣的声音,一下一下,跟敲木鱼似的。
纸婴的断指处突然渗出黏糊糊的东西,琥珀色的,在幽蓝的冰柜光线下闪着光。一股甜腻的气味飘过来,不是糖果那种干净的甜,是红薯在窖里捂烂了,又混着蜜饯的味道。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小时候那个画面突然蹦了出来。
槐花开得最盛的那年夏天,我蹲在祠堂后门啃生红薯,有个穿红袄的小女孩从墙头上翻过来。她辫子上扎着红绸子,右手小指缺了半截,伤口还没长好,包着的布条渗着血。她从口袋里掏出块快化了的麦芽糖,硬塞进我手里,糖汁顺着我手指缝往下滴,就跟现在纸婴手上这黏液一模一样。
"姐姐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她说话漏风,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妈妈扎的纸蝴蝶会飞哦。"
我盯着纸婴那截断指,心脏位置的纸皮突然凹下去一块。这不是梦,那个分我麦芽糖的小女孩是真的存在过。
"你是谁?"我的声音发飘,右手腕被纸婴抓着的地方开始发烫,像有烙铁在烫我的骨头。
背后传来"咯咯"的笑声,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动静,像是两根干树枝在互相蹭。我猛地回头,看见那个烧火的老头正站在铁盆边,背对着我。
"好看吗?"老头慢悠悠地抬起手,五根手指插进自己松弛的脸皮里,"陈老鬼的手艺,放现在也算绝活了。"
他就那么把自己的脸撕了下来。
不是人皮面具那种完整的一张,是像撕湿纸一样,一片片往下掉。露出的不是血肉,是黄裱纸层层叠叠糊成的脸,眉毛眼睛都是用朱砂画上去的,随着他说话的动作,颜料一道道往下淌。
"我是他扎的守阵纸人。"纸人老头咧开画出来的嘴笑,眼球是两颗黑纽扣,在空洞的眼窝里骨碌碌转,"守了你二十年,可算把正主等来了。"
守阵纸人?我爷爷扎的?
纸婴突然往我这边拽了拽,我踉跄着撞在冰柜上。所有冰柜的表面同时亮起红光,像除夕夜挂的灯笼,把停尸房照得一片血红。那些红光在柜门上游走,顺着纹路连成图案——跟扎纸坊里见过的七星阵一模一样!
我心口的血莲印记突然烧起来,疼得我弯下腰。纸婴的手顺着我的胳膊往上爬,冰凉的指尖划过我脖子,带着那股腐烂的甜香。
"姐姐,妈妈说过要给你扎红头绳。"纸婴的声音变了,不再是林淑雅的调子,是个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声音,"你怎么把我忘了?"
无数婴啼声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每个冰柜里都传来哭声,高高低低,像是有成百上千个婴儿被关在里面。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开始摇晃,相框互相碰撞,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照片里那些人脸都在动,齐刷刷地转向我。
纸人老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过来,我下意识接住,是那把刺穿林晚秋肩胛的桃木剑。
"快毁了它!"纸人老头的纸脸开始开裂,露出里面卷着的黄符,"七星阵已经激活了,不毁掉阵眼,这里所有东西都会爬出来!"
阵眼?这个纸婴是阵眼?
我握着剑柄的手抖得厉害。纸婴还在往上爬,已经抱住了我的胳膊,冰冷的脸颊贴在我手腕上。它缺了小指的手摸着我掌心的生辰八字,轻轻划着,就像小时候那个红袄女孩拉着我在泥土上写字。
"姐姐不认得我了?"纸婴仰起头,纸做的脸上显出委屈的表情,"那年槐树下,你答应要把最大的纸凤凰给我的。"
槐树下...纸凤凰...
更多记忆碎片涌上来。我蹲在扎纸坊的角落里,看着爷爷给别人家扎嫁妆纸人。红袄女孩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塞给我半块红薯干,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桌上那个还没完工的纸凤凰。
"等它扎好了,就送给你。"我趴在她耳边小声说,"里面藏鞭炮,点燃了能飞上天。"
她笑的时候缺了颗门牙,漏风的声音很好听。
"刺它心口!"纸人老头突然扑过来,他的胳膊变成一捆黄符,缠住我的腰就往纸婴那边推,"别心软!它不是人!"
桃木剑的剑尖顶着纸婴胸口,那里的红袄布料突然变得透明。我看见里面不是纸浆,是密密麻麻的红线,缠着个小小的东西,闪着绿光。
就在这时,所有冰柜的红光突然集中到最左边那个柜子上。编号"7"的液晶数字亮得刺眼,柜门开始剧烈震动,"哐哐哐"地撞着门框。里面传来指甲刮擦金属的声音,不是刚才那种细碎的响动,是有什么东西在用尽全力往外爬,抓得柜壁"吱呀"乱响。
"它要出来了!"纸人老头的声音变调,黄符胳膊勒得我喘不过气,"快刺!秦家那个已经等不及了!"
秦家?哪个秦家?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桃木剑在往前顶,纸婴的胸口被剑尖戳出个小窟窿。它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不再是小女孩的声音,像无数婴儿在同时哭嚎。
"姐姐骗我!"纸婴的脸开始扭曲,纸皮皲裂,露出下面黑乎乎的东西,"你跟陈老鬼一样!都是骗子!"
它抓着我胳膊的手指突然变得尖利,深深扎进我的纸肉里。血莲印记烧得更厉害,我感觉自己的纸身正在融化,顺着伤口往外流。
7号冰柜"砰"地一声巨响,柜门被撞得凹进去一块。
没时间犹豫了。
我闭上眼,咬着牙把桃木剑往前送。剑尖刺穿纸婴胸口的瞬间,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在我脸上,不是朱砂,是真正的血,带着铁锈的味道。
纸婴的尖叫戛然而止。
我睁开眼,看见桃木剑从它背后穿了出来,剑身上挂着个绿色的东西。那是块玉佩,巴掌大,雕着只看不出来是什么的鸟,一半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这玉佩我见过。小时候翻爷爷樟木箱,夹层里藏着同样一块,只是那只是白色的,没有雕花。
7号冰柜又是一声巨响,柜门直接被撞飞了。
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比所有冰柜加起来还要冷。我看见个黑乎乎的影子从里面坐了起来,长发垂到地上,遮住了脸。
它慢慢抬起头。
长发下的脸露出来时,我闻到股熟悉的茉莉膏味。
那是我妈年轻时最爱用的雪花膏,装在白瓷罐里,每次给我编辫子前都会往手心挤一点。但此刻这香味混着尸臭,甜得发腥,像烂在泥里的栀子花。
"晚星。"她开口,声音黏在喉咙里扯不开,"妈妈的七星轿还缺个纸丫鬟。"
冰柜里坐起来的根本不是人。
青紫色的脸肿得像发面团,右眼珠挂在脸颊上,摇摇欲坠。她身上那件碎花衬衫我认得,是我爸去广州打工那年带回来的,妈穿着去开过家长会。此刻衬衫下摆被撕开,露出的肚皮上爬满了白胖的蛆虫,正一拱一拱地往破洞里钻。
她不是七年前病死在医院的吗?我亲眼看着护士把白布盖到她脸上的。
守阵纸人突然发出"滋啦"的响声,黄符胳膊上冒起黑烟。他抓着我往冰柜后面拽,纸脸皱成一团:"秦淑娟的尸煞提前醒了!快走!"
秦淑娟?我妈明明姓林。
纸婴的身体突然软塌塌地挂在桃木剑上,红袄像泄了气的气球般瘪下去。那颗黑色玉佩"当啷"掉在地上,裂开的缝里渗出黑色的血,在瓷砖上蜿蜒成蛇的形状。
"咯咯..."我妈喉咙里发出漏气的声音,肿胀的脚从冰柜里伸出来。赤脚踩在地上,冻得发白的脚趾缝里夹着湿泥,每走一步就留下个带血的脚印。她身后的冰柜里,原本沉睡着的东西开始骚动,金属抽屉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撞开,"哐当"声此起彼伏。
守阵纸人把我往停尸房后门推,他的手已经开始燃烧:"往西跑!扎纸坊地窖有陈老鬼留的后手!"火舌舔上他的纸脸,画上去的眼睛慢慢融化,"告诉陈默...秦家的债..."
后面的话被爆炸声吞没。停尸房右侧的冰柜群突然炸开,冰碴混着碎肉扑了我满脸。我跌跌撞撞扑出后门,听见身后传来密集的爬行声,还有我妈越来越近的呼唤:"晚星,回家喝汤了..."
槐树林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拍手。我抱着桃木剑往山下跑,鞋底踩过腐烂的槐花,黏糊糊的像是踩着张张人脸。跑到半山腰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
照片里是间熟悉的瓦房,屋檐下挂着褪色的纸灯笼。扎纸坊院子里站满了人,都是纸糊的,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而堂屋门口那个穿寿衣的纸人,脸却是用我爷爷的照片糊的。
发件人紧跟着发来条短信:
「七星归位,纸人还魂。陈家欠我们的,该还了。」
手机突然发烫,我脱手把它扔到地上。屏幕裂开的瞬间,我看见自己映在上面的脸——右眼下方不知何时多了颗红痣,和照片里那个穿寿衣的纸人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