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包裹过来的时候,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不是纸灰的焦糊味,也不是槐花香的甜腻味,是医院消毒水混着福尔马林的味道,跟停尸房里秦科长抽屉里那张泛黄照片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脚踝被拽得生疼,那些惨白的手指像铁钳似的扣进肉里。我挣扎着想用桃木剑去劈,可剑身突然变得滚烫,烫得我不得不撒手。失去支撑的瞬间,整个人头朝下摔进了更浓的黑暗里。
"咚!"后脑勺撞在硬邦邦的东西上,眼前炸开一片金星。煤油灯的光芒晃晃悠悠地亮起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口大铁锅里。锅壁上还挂着黑色的油垢,散发出猪肉烧焦的糊味——这好像是爷爷以前熬桐油用的那口老锅。
"醒了?"有人说话。
我撑起身子,看见秦科长站在锅边,手里把玩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他身后站着三个穿黑衣服的男人,面无表情,手里都拿着黄符和桃木钉,跟寺庙里做法事的道士似的。地窖里的七口纸棺还在,只是现在都敞开着,里面的纸人不见了踪影。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那些长明灯。火苗不再是往上窜,而是贴着墙壁往下淌,像一条条血红色的小蛇,在地上汇集成个奇怪的图案。
"林晚星,"秦科长蹲下来,胖脸上的肉挤成一团,"或者我该叫你陈三手?"
我握紧拳头往后缩,血莲印记又开始发烫,这次不是灼烧感,是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秦科长嗤笑一声,匕首在锅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当然是完成你爷爷没做完的事。二十年前他毁了镇魂阵,害死那么多人,现在该你还债了。"
"还债?"我盯着他手里的匕首,突然想起地窖里那些纸人,想起姐姐说的"凑齐七个血亲",心脏猛地一沉,"你们...你们抓了其他人?"
秦科长没说话,朝旁边抬了抬下巴。穿黑衣服的男人立刻搬来面镜子,斜对着铁锅。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突然瞪大——镜子里的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裙子,梳着两条麻花辫,胸口那朵血莲印记红得像要滴出来。
那是姐姐的样子!
"怎么样?认出来了吗?"秦科长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根本不姓陈,你是林家的种。当年要不是你爷爷心狠手辣,用林家七口人的命来布阵,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镜子里的人影突然动了,不是我的动作。她抬起手,慢慢解开粗布裙子的领口,露出跟我胸口一模一样的血莲印记,只是她的印记下面还有道疤痕,歪歪扭扭的像条蜈蚣。
"这道疤,是你爷爷用桃木钉划的。"秦科长的声音冷得像冰,"他说只有这样,才能把林家的血脉封在你身体里,让你替陈家挡灾。"
头痛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钻出来。小时候的画面碎片一样闪过:下雨天爷爷抱着我坐在门槛上,用红绳给我系平安扣;王婆偷偷塞给我麦芽糖,让我别告诉爷爷;还有医院走廊里刺眼的白光,穿白大褂的人推着盖白布的推车...
"不..."我捂着头晃了晃,那些画面越来越清晰,"我记得...我爸妈是车祸死的..."
"车祸?"秦科长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肥肉直颤,"你爷爷当年为了让镇魂阵维持运转,杀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你以为那些车祸、坠楼都是意外?都是你们陈家造的孽!"
他突然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锅壁上撞:"你以为那个小纸人为什么帮你?她就是当年被你爷爷害死的林家小女儿!你的亲妹妹!"
"咚!"头又撞在锅壁上,这次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不是小时候的画面,是二十年前的扎纸坊后院。槐树下挖了个大坑,七个纸人排成一圈躺在里面,胸口都缝着血莲。爷爷站在坑边,手里拿着把沾血的剪刀,而奶奶...奶奶穿着寿衣,脖子上插着把同样的剪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藏身的柴房。
那个穿碎花布衫的纸人...真的是奶奶!
"放开她!"有人突然喊了一声。
秦科长的手猛地一松,我跌回铁锅里。看见地窖门口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手里拿着根针管,身后跟着两个穿警服的人。是停尸房那个李医生!
秦科长脸色一变:"李梅?你怎么会..."
"张队让我盯着你。"李医生把针管举起来,里面的液体泛着诡异的蓝光,"镇魂阵是吧?非法拘禁是吧?秦科长,你这下玩大了。"
穿黑衣服的男人立刻朝李医生扑过去。李医生不慌不忙地往地上一滚,手里的针管扎在其中一个男人腿上。那男人尖叫一声,浑身抽搐着倒在地上,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青黑色。
"这是我特制的符水。"李医生站起身,拍了拍白大褂上的灰,"对付你们这些养鬼人正合适。"
秦科长眼神阴鸷地盯着她:"你到底是谁?"
"我?"李医生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个平安扣,跟我脖子上那个一模一样,"我是林晚星的主治医生。二十年前,是我把她从这个地窖里抱出去的。"
地窖突然晃动起来,长明灯的火苗剧烈摇曳。那些淌在地上的灯油开始冒泡,咕嘟咕嘟地响,像是水烧开了。
"不好!"李医生脸色一变,"他们启动了阵眼!"
我低头看向铁锅底部,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血红色的符号,跟爷爷那本《扎纸秘术》封面上的图案一模一样。符号周围刻着七个小字,正是纸棺上那些人的名字,最后一个是——林晚星。
"抓住她!"秦科长突然嘶吼起来,自己朝我扑过来,"不能让镇魂阵失效!"
我侧身躲开,他扑了个空,整个人摔进铁锅里,肥肉溅起一片油星子。穿黑衣服的另外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掏出桃木钉朝我扔过来。
"小心!"李医生喊着朝我跑过来,手里的针管直接扎在最近那个男人的脖子上。
桃木钉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钉进铁锅边缘,发出"笃"的闷响。我趁机滚出铁锅,抓起掉在地上的桃木剑。剑身还是烫,但这次我握紧了——我不是陈三手,也不是林晚星,我是那个被爷爷藏起来的孩子,是姐姐用命护住的妹妹。
"纸人听令!"我咬破舌尖,血滴在桃木剑上,"祖师有云,以血为引,以魂为咒!给我——破!"
地窖里突然刮起大风,那些原本敞开的纸棺同时合上。"砰砰砰"几声巨响,棺盖全部弹开,七个纸人从里面飘了出来。这次不是歪歪扭扭的样子,他们穿着整齐的寿衣,表情肃穆,胸口的血莲印记亮得刺眼。
"秦家勾结阴物,残害生灵,"我举起桃木剑指向秦科长,纸人群同时转向他,"按扎纸行规矩,当以纸火焚烧,魂飞魄散!"
纸人群发出整齐的嘶吼,朝着秦科长和剩下那个黑衣人扑过去。秦科长吓得连连后退,掏出一沓黄符扔出去:"敕令!定!"
黄符贴在纸人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可这次没用,血莲印记的光芒直接烧毁了黄符,纸人的动作丝毫没受影响。
"不可能!"秦科长脸色惨白,"镇魂阵明明已经启动了..."
"你忘了最重要的一步。"李医生走到我身边,把那个平安扣塞进我手里,"镇魂阵需要林家血脉自愿献祭,你以为强迫就能有用?"
平安扣一碰到我的手心,立刻变得滚烫。我听见姐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轻的,像棉花拂过心尖:"用你的血...烧了七口棺材...阵法就能解了..."
桃木剑发出嗡鸣,血莲印记的光芒顺着手臂流到剑尖。我举起剑,朝着最上面那口纸棺刺下去:"列祖列宗在上,今日我以林家遗孤之名,焚棺破阵,还逝者安宁!"
剑尖刺中纸棺的瞬间,蓝色火焰突然窜起,沿着棺身迅速蔓延。纸人在火中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站着,表情越来越平和,最后化作点点荧光,朝着地窖顶上的洞口飘去。
"不!我的镇魂阵!"秦科长歇斯底里地尖叫,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黑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摔,"既然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好过!"
那东西落地后突然炸开,一股浓密的黑烟涌出来,里面夹杂着无数双惨白的手。李医生脸色大变:"是养魂罐!他把这些年害死的人魂都封在里面了!"
黑烟朝着我扑过来,那些惨白的手抓住我的胳膊,冰冷刺骨。我想挥剑,可桃木剑突然变得重如千斤。血莲印记的光芒越来越暗,平安扣烫得像要融化。
"快走!"李医生突然推了我一把,自己挡在我身前,"我来拖住他们,你去烧剩下的棺材!"
她从白大褂里掏出一把符纸,双手结印:"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敕令——"
符纸无火自燃,形成一道火墙挡住黑烟。可那些惨白的手还是从墙缝里伸出来,抓住李医生的头发往黑烟里拖。
"医生!"我大喊着想去拉她,可身体像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
平安扣突然发出刺眼的红光,我看见林小铛的脸出现在光芒里,还是扎着两个羊角辫,缺了颗门牙:"姐姐,闭上眼睛!"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掌心传来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了。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平安扣已经嵌进了我的手心,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地上形成个莲花形状的符号。
所有纸棺同时震动起来,剩下那六口棺材里飘出荧光,组成个巨大的莲台,将我托在半空中。黑烟里的惨白手发出凄厉的尖叫,纷纷后退。
"以血为祭,以魂为引。"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却又不像是我的声音,"镇魂阵,今日——解!"
桃木剑自动飞到我手里,剑身红光暴涨。我朝着剩下的纸棺挥剑,蓝色火焰如同有生命般跳跃,将六口棺材同时点燃。地窖里响起无数人的叹息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些被囚禁的魂魄终于获得了自由。
秦科长瘫坐在地上,一脸呆滞地看着燃烧的纸棺。李医生趁机挣脱那些惨白的手,跑到我身边:"快走!阵法解除后这里会塌!"
她拉着我的手往地窖门口跑。经过秦科长身边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他正仰着头,看着那些飘向洞口的荧光,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不按照说好的来..."
地窖开始剧烈晃动,石板从头顶往下掉。我和李医生跑出洞口的时候,整个扎纸坊后院突然陷了下去,扬起漫天灰尘。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槐树上的露珠折射着晨光,晶莹剔透。我看着掌心那个嵌进去的平安扣,血莲印记已经变成了淡粉色,不再发烫。
"现在去哪?"我问李医生。
她看着陷下去的后院,轻轻叹了口气:"去医院。你爷爷当年留下的东西,我该交给你了。"
我跟着她往巷子口走,路过扎纸坊前院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晨光中,我看见槐树下站着个小小的身影,扎着两个羊角辫,缺了颗门牙,正对着我笑。
"小铛..."我喃喃地说。
她朝我挥了挥手,手里拿着串槐花。然后转身跑进槐树林,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里。
李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她解脱了。"
我点点头,握紧掌心的平安扣。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温暖的光芒。我知道,这不是结束,爷爷当年到底还做了什么,林家和陈家到底有什么恩怨,还有那些在镇魂阵里枉死的人...
这些都需要我去查清楚。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陷下去的扎纸坊。那里曾经是我的噩梦,是我逃避的过去。但现在,我终于可以坦然面对了。
因为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扎纸人的陈三手,我是林晚星,是林家最后的血脉。
巷子口停着辆半旧的白色面包车。李医生拉开车门时,车内飘出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槐花香,跟扎纸坊后院的味道一模一样。
"上车。"她弯腰坐进驾驶座,后视镜里映出她鬓角沾着的灰尘,"医院那边我打过招呼,这几天不会有人打扰你。"
我绕到副驾驶座,手刚碰到车门把手,掌心的平安扣突然烫了一下。抬头看见巷口的早餐摊正冒着热气,穿蓝布褂子的老奶奶掀开蒸笼盖,白雾里滚出几个白面馒头——跟记忆里奶奶蒸的馒头一个模样。
"还在想刚才的事?"李医生转动钥匙,发动机发出沙哑的轰鸣,"林晚星,或者我该叫你——"
"就叫我晚星吧。"我打断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嵌进去的平安扣,边缘硌得肉生疼,"陈三手这个名字,该忘了。"
面包车驶出窄巷,晨光把挡风玻璃染成蜜色。路过十字路口时,红灯突然跳成绿灯,我看见对街公交站台上站着个穿中山装的老人,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里露出半截扎纸人用的细竹竿。那人抬头看过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金光,我猛地别过头,心脏擂鼓似的跳。
"看到了?"李医生的声音很平静,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张家的人。他们跟秦家一样,都是镇魂阵的守护者。"
我攥紧安全带:"他们也想抓我?"
"更糟。"她打了转向灯,面包车拐进一条种满梧桐树的小路,"秦家想要你的血续命,张家想要你的魂祭阵。当年你爷爷能在他们眼皮底下藏住你,算是个奇迹。"
车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隙在李医生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我突然注意到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相框,边角磨得发亮,像是经常被摩挲。
"你认识我爷爷?"我盯着那相框,平安扣又开始发烫,这次烫得很均匀,像是有人在隔空传递温度。
李医生踩下刹车,面包车停在医院后门的铁门前。她从口袋里掏出相框递给我,塑料壳上有道裂痕,里面是张泛黄的老照片: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站在扎纸坊门口,旁边站着个穿对襟褂子的中年男人,手里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女孩胸口别着个平安扣,跟我掌心这个一模一样。
"这是..."我手指发颤,照片上的男人眉眼间跟我有七分像,"我爸爸?"
"是你外公。"李医生按下铁门密码,电子锁发出"嘀嘀"的轻响,"林国栋,当年市里最有名的中医。你妈妈是他唯一的女儿。"
铁门缓缓打开,露出医院后院的停车场。我看见太平间的铁门虚掩着,停尸床推进推出的金属声顺着风飘过来,刮得耳膜疼。掌心的平安扣突然变得滚烫,我低头看见它深深嵌进肉里,边界处渗出细小的血珠。
"跟我来。"李医生推开车门下了车,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地面的积水,荡起一圈圈涟漪,"镇魂阵的事还没完,秦科长只是个小角色。"
太平间的冷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寒颤。李医生走到最里面的停尸柜前,输入一串密码。金属抽屉缓缓滑出,里面没有尸体,只有个老旧的木盒子,表面刻着跟铁锅底部一样的血莲印记。
"你爷爷留给你的。"她掀开盒盖,里面躺着本线装书,封皮上写着《扎纸秘闻》四个毛笔字,"里面记着林家七口的事,还有镇魂阵的真正作用。"
我伸手去拿,指尖刚碰到书页,整本书突然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纸页自动翻动起来。最后停在一张插图上:七个纸人围着口铁锅,锅底下刻着七个名字,最后那个名字旁边用红笔画了个圈——林晚星。
"这不是献祭阵。"李医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是...替身阵?"
太平间的灯突然开始闪烁,荧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停尸柜接二连三地自动打开,冷气像潮水般涌出来。我看见每个抽屉里都坐着个纸人,穿着跟地窖里那些一模一样的寿衣,胸口的血莲印记红得发亮。
"秦科长骗了我们。"我握紧那本书,纸页边缘割得手心发疼,"他说要启动镇魂阵,其实是想——"
话没说完,整个太平间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墙角的监控摄像头"啪"地掉在地上,屏幕里闪过一个黑影,穿着中山装,手里提着竹篮——是刚才在公交站台上看到的那个老人。
"快走!"李医生抓着我的手腕往门外跑,木盒子从她怀里滑落,掉在地上裂开一道缝,里面滚出个东西,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银光——是把小剪刀,跟记忆里爷爷扎纸人用的那把一模一样。
太平间的铁门在我们身后重重关上,锁舌弹出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李医生靠在墙上喘气,白大褂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背上:"张家的人找到这里了。"
我低头看向掌心,平安扣已经完全嵌进肉里,变成了个淡粉色的印记。那本《扎纸秘闻》在我怀里发烫,纸页间似乎夹着什么东西,硌得肋骨生疼。
"这是什么?"我伸手去摸,摸到个硬硬的东西,形状像块玉佩。
李医生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神惊恐:"别碰!那是——"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像是有人拖着什么重物。灯光忽明忽暗,我看见墙上映出个长长的影子,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里露出半截扎纸人用的细竹竿。
张家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