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个月,姜白欢将在舞蹈创作的闭关与连队慰问演出的奔波间穿梭。
高城总会如一阵不期而至的风,时不时出现在她身旁,默默陪伴。
此次奔赴的机步一连,是她与副团长反复推敲演出细节后敲定的重要一站。
她蜷在排练室一隅,指尖在曲目单上反复摩挲,最终选定那首融合军旅节奏与民族韵律的《烽烟踏歌》。
灯光流转的编排、战士冲锋动作的镜像设计……她以近乎执拗的专注雕琢每个细节,只愿为铁血连队的汉子们献上一场撼动心魄的表演。
演出落幕的暮色中,姜白欢正弯腰整理舞裙褶皱。
忽有视线如灼,自远处投来。
她抬眸望去——二十米开外的器械场边,一名战士正以树干为屏障,轮廓如刀削斧凿般棱角分明,军装熨帖出挺拔的肩线。
他攥着帽檐的手指关节泛白,喉结滚动间泄露几分局促,目光却像被磁石牵引,总在躲闪与凝视间拉扯。
她起初只当是寻常注目,可那人影在余光中徘徊良久,最终竟踏着碎步挪近。
姜白欢直起身,眸子漾起好奇,杏眼微微上挑:“同志,可是有事?”
那人猛地绷直脊梁,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敬礼的手掌微微发颤,额角渗出细汗:“我…我是伍六一,钢七连三班的”尾音未落,便懊悔地咬住下唇——平日里插科打诨的伶牙俐齿,此刻全化作卡在喉间的锈钉。
姜白欢的记忆倏然被点亮,想起走廊里那抹与洪指导员并肩的墨绿色身影。
暮风掀起她鬓边的碎发,两人之间静默如绷弦,唯有远处连队的号声悠悠传来,为这场猝然的相遇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色余晖。
"伍六一同志,那请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姜白欢嘴角绽开一抹清浅的笑意,声线轻柔如拂过山岗的春风。
伍六一喉结微动,被她眉眼间流淌的温软笑意晃得心跳漏了半拍,他慌忙攥紧掌心,将思绪拽回正轨,语调刻意压得平稳:"我想请你帮个忙...不,是帮帮许三多"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像绷到极致的琴弦。
"许三多?他..."姜白欢柳眉轻蹙,疑惑如涟漪漾开,记忆中那个在钢七连训练场上咬牙扛着沙袋奔跑的身影倏然浮现,此刻竟要与"麻烦"二字挂钩?她指尖顿住,眼底闪过惊诧的碎光。
伍六一垂眸凝视着地面斑驳的木纹,似在拼凑措辞:"他父亲明天就要过来,非说'孩子大了需要成家',硬要他复员回家"喉间哽着叹息,"老爷子认定当兵几年没出息,死活要拽他回乡..."尾音渐弱,似有千斤压顶。
姜白欢霎时了然。
那位固执的庄稼汉父亲,将"传宗接代"看得比命还重,怎会懂得儿子在军营淬炼出的魂骨?她想起许三多谈及家乡时总抿紧的唇角——那是被传统桎梏与理想烈焰撕扯出的伤痕。
"可我去...合适吗?"姜白欢睫羽低垂,踌躇如雾。
她与许三多不过几面之缘,贸然介入家事,岂非越界?指尖不自觉绞着衣角,布料褶皱里藏满犹疑。
伍六一忽地抬头,眸中灼灼:"许三多是个好兵!他在这里扎下了根!"声音陡地拔高,似要将胸腔里淤积的焦灼吼出来,"他父亲只盯着老理儿,根本不懂!许三多说过...这世上唯二说他是个好兵的人,一个是史班长,一个就是你!"
姜白欢怔忡,史今的名字如针刺入耳——那位温厚如春的班长,终究没能逃过改编的裁刀。她掌心倏然攥紧,忽觉肩上沉甸甸的,若这世间仅剩的认可者袖手旁观,许三多的军魂该有多孤寂?
暮色渐浓时,她终是点了头。
伍六一与她细细推敲对策:如何截住那位执拗的老汉,如何将许三多的成长剖开给父亲看,计划如藤蔓般蔓延,在两人掌心交织成网。
次日,许三多将父亲许百顺接到连队食堂时,伍六一早已等候在此,眉峰紧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
三人围坐的方桌仿佛一座沉默的战场,许三多与伍六一轮番开口,试图将“钢七连的荣耀”“军人的价值”这些滚烫的字句砌成堡垒,却撞上许百顺如铁铸般的固执。
“复员!回家!成家立业!”许百顺的嗓音在食堂回荡,挥动的胳膊带起一阵风,将许三多精心准备的“道理”悉数扫落。
儿子眼底燃烧的军魂之火,在他眼里不过是未熄的稚气!
许三多喉头滚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对钢七连的眷恋如根系般扎进骨髓,可父亲鬓角的白发与眼角皱纹里沉淀的期待,又像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走!找你们领导谈!”许百顺猛抬步离开,许三多只得拖着沉重的双腿跟在后头。
一路蝉鸣渐歇,风掠过空荡的走廊,吹得二人衣襟簌簌作响。
直至钢七连营房前,许三多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眼前只剩斑驳的门牌与敞开的营房大门。
再往前走,谎言便要彻底溃堤。
许三多舌尖发颤,刚要开口,身后却突然炸开一阵热烈的掌声!鼓点般的节奏惊得他猛然回身——台阶下,昔日的战友列成整齐的队列,姜白欢站在最前方,笑意如春溪解冻,清澈明亮,阳光从她发梢倾泻而下,许三多胸腔里那股酸涩与欣喜猛地撞在一起,眼眶骤然发热。
"欢迎许伯伯来我连探亲……鼓掌!"
伍六一扯着沙哑的嗓音吼出这句话,声波在训练场的烈日下荡开,众人整齐的掌声瞬间炸响!
许百顺被这阵势惊得愣了片刻,双手悬在半空尴尬地跟着鼓了两下,随即慌忙摆手:"哎哎,罢了罢了,停停停!"掌声戛然而止,他抹了把汗,嗓门却更亮了:"不是探亲,是来接人嘞!你们哪个是领导啊?"
"报告许伯伯!"伍六一挺胸高喊,"许三多就是我们连的领导,不过咱们不叫领导,叫首长!"
许百顺眯眼打量儿子,那晒得发亮的军装裹着瘦削的身板,竟真有了几分兵味儿。
他喉头滚了滚,视线扫过列队的战士,最终落在姜白欢身上——那姑娘一身军装,眉目如画,气质像株带露水的玉兰。
"首……首长好,这称呼倒好听!"许百顺干咳两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不过我这儿子我清楚,从小缩头缩脑……"他突然伸手戳了戳许三多的胳膊,"你管这些兵?连女同志都归你手底下?"
许三多被那力道戳得后退半步,脚尖死死抠进地面。
他抬头瞥向父亲,又慌忙垂下眼睑,睫毛在颧骨投下细碎的阴影,姜白欢的心猛地揪紧,她分明看见许三多指节发白的手在裤线处攥成了拳。
不等许三多开口,她便抢步上前,靴鞋子在地面碾出轻响:"许伯伯您好,我是文工团的姜白欢,和许三多是战友,上次慰问演出他帮了我们大忙,那……那股子韧劲儿让我印象深刻"她刻意将"韧劲儿"三个字咬得极重,眼角余光瞥见许三多肩头微微颤了颤。
伍六一立刻接话,声如洪钟:"许伯伯,许三多可是咱们连的尖子!五公里越野扛着弹药箱冲刺,战术考核零失误,全连没人不服!"他胸膛挺得更高,仿佛要把所有勋章都亮给许百顺看。
许百顺却嗤笑一声,唾沫星子溅在许三多沉默的领口:"尖子?我养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他要真能当尖子,还能混到让我这老脸来求复员?从小缩头乌龟,现在不过是在部队装模作样给谁看!人家女同志都比你有出息!"
这话如冰锥扎进沸腾的油锅,许三多的脊背猛地弓成虾米,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腥红,战友们的呼吸骤然凝滞,姜白欢的唇线绷成锋利的弧度。
许百顺越说越激,手指几乎戳破许三多的鼻尖:"今儿这复员申请,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别给我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