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再推高一点!"
沈熙然的声音随着秋千的起伏忽远忽近,像一只试图挣脱束缚的鸟儿。颜伯安站在他身后,每一次推动都小心翼翼,生怕用力过猛。
"已经很高了..."颜伯安咬着下唇,目光紧盯着沈熙然随着秋千摇摆的背影。
"才没有!"沈熙然回头瞪他,头发在风中飞扬,"你看那边的小女孩都比我们荡得高!"
颜伯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花园另一端的秋千上,一个穿着粉色病号服的小女孩正高高荡起,笑声清脆如铃。她看起来不超过十岁,却比他们两个勇敢得多。
"她...她没有心脏病。"颜伯安小声辩解,但手上还是加了点力气。
沈熙然的秋千荡得更高了,几乎与横杆平行。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仰起头,闭上眼睛,嘴角扬起一个纯粹的、快乐的弧度。
"感觉到了吗,伯安?"他没有睁眼,声音随风飘来,"就像飞一样。"
颜伯安停下推动的动作,站在原地望着沈熙然。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沈熙然如此执着于荡秋千——对于一个逐渐失去肌肉控制的人来说,这种飞翔的感觉是何等珍贵。
"换你了!"秋千渐渐停下,沈熙然跳下来时微微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稳住身形,"这次我要把你推到天上去!"
颜伯安犹豫地坐上还带着沈熙然体温的秋千木板,手指紧紧攥住两侧的铁链。自从确诊心脏病后,他就再没荡过秋千。那种失重感总是让他的心脏揪紧,像是要跳出胸腔。
"准备好了吗?"沈熙然已经绕到他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背上,"三、二、一——起飞!"
最初的几下推动很轻柔,颜伯安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风拂过脸颊,带着医院花园特有的青草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随着秋千越荡越高,一种奇异的释然感涌上心头。
"看!你能看到围墙外面的街道!"沈熙然在他身后喊道。
确实,在秋千到达最高点的瞬间,颜伯安的视野越过了医院的红砖围墙,瞥见了外面繁忙的人行道。一个骑自行车的少年,一位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几个穿着校服追逐打闹的孩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场景,却让他喉咙发紧。那些是他被疾病剥夺的平凡生活。
"再高一点!"不知何时,颜伯安自己喊了出来。他感到沈熙然惊讶地停顿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地推他。
秋千荡得更高了,高到颜伯安开始感到轻微的眩晕。但出乎意料的是,这种眩晕并不令人恐惧,反而有种奇妙的解脱感。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纯粹的、久违的兴奋。
"伯安!"沈熙然突然喊道,"唱歌!唱你昨晚写的那首!"
颜伯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沈熙然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在秋千下落时开始哼唱那首还未完成的新曲调。旋律简单却饱含情感,随着秋千的节奏起伏,像一只雏鸟初次振翅。
沈熙然停下推动,跑到前面去听。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过来,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颜伯安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他脸上惊喜的表情。
"太棒了!"沈熙然鼓掌欢呼,"应该叫它...《飞翔练习曲》!"
颜伯安任由秋千自然减速,心跳仍然快得厉害,但不再是因为恐惧。"飞翔练习曲"...他喜欢这个名字。就像他正在学习如何重新飞翔一样。
"换我了!"沈熙然迫不及待地等颜伯安一离开秋千就跳了上去,"这次我要破纪录!"
颜伯安走到他身后,犹豫了一下:"你确定吗?医生说过你的肌肉..."
"正因为医生说我的肌肉会越来越无力,我才更要在还能做到的时候做到最好。"沈熙然回头冲他一笑,眼睛里闪烁着倔强的光芒,"推我吧,伯安。让我飞一次。"
颜伯安点点头,开始推动秋千。起初他控制着力道,但沈熙然不断要求"再高点",他只好逐渐加大幅度。秋千越荡越高,高到铁链开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我看到了整个城市!"沈熙然在最高点喊道,声音因为兴奋而尖细,"那边的蓝色屋顶,还有远处的山!伯安,你看到了吗?"
颜伯安仰头望着沈熙然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不是生理上的,而是一种深切的、难以名状的情感冲击。这个即将失去行动能力的少年,此刻正用尽全力拥抱每一刻的自由。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当秋千再次到达最高点时,沈熙然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颜伯安看到他的一只手从铁链上滑脱,身体危险地倾斜了一下。
"熙然!"颜伯安的心跳几乎停止。
千钧一发之际,沈熙然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铁链,稳住了身体。秋千开始回落,但幅度明显变小了——他的手臂力量不足以维持之前的摆动。
"没事!"沈熙然的声音有些发抖,但还在强装镇定,"只是手滑了一下..."
颜伯安跑到秋千前方,随时准备接住可能掉下来的沈熙然。他看到沈熙然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咬肌紧绷,显然是在用尽全力抓住铁链。
"我们停下来好不好?"颜伯安恳求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不!"沈熙然固执地摇头,"再...再几下...我还能..."
秋千的摆动越来越弱,最终缓缓停下。沈熙然的手一松开铁链就剧烈颤抖起来,他试图站起来,膝盖却一软。颜伯安赶紧上前扶住他。
"谢谢。"沈熙然勉强笑了笑,脸色苍白,"抱歉,吓到你了。"
颜伯安摇摇头,扶着他走向附近的长椅。沈熙然的步伐有些不稳,但拒绝坐下休息。
"你看。"他伸出仍然颤抖的右手,展开五指,"这就是ALS,它会一点一点偷走我的力量。今天我能荡秋千,明天可能就做不到了。所以..."他深吸一口气,"所以我必须趁还能做到的时候,做到最好。"
颜伯安沉默地看着沈熙然的手,那是一只十七岁少年本该有力灵活的手,现在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突然很想握住那只手,给予一些微不足道的温暖和支持,但又不确定这样的举动是否合适。
"你不害怕吗?"颜伯安最终问道,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沈熙然望向远处的围墙,目光似乎穿透了砖石,看向更远的地方。"当然害怕。"他轻声承认,"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感觉到某个地方的肌肉又变弱了一点,我都害怕得想尖叫。但是..."他转向颜伯安,眼中重新燃起那熟悉的火焰,"害怕改变不了任何事。所以我选择在白天大笑,选择把每一分钟都过得像最后一分钟。"
颜伯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这双手能弹奏出美妙的音乐,却连荡个秋千都要犹豫半天。他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羞愧——为他的畏缩,为他对生命的浪费。
"嘿,"沈熙然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别那副表情。我不是在教训你。"
"我知道。"颜伯安深吸一口气,"只是...我从来没这样想过。自从确诊后,我一直在避免任何可能的风险,甚至...甚至拒绝了第一次手术机会。"
沈熙然惊讶地挑眉:"你从没提过这个。"
"因为那是个错误的决定。"颜伯安苦笑,"医生说我心脏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手术风险会越来越高。但我当时太害怕了,害怕那40%的失败率。"
沈熙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站起来,拉起颜伯安的手:"跟我来。"
他带着颜伯安回到秋千旁,这次两人各坐上一个秋千,轻轻摇晃着。
"你看那个小女孩。"沈熙然指着远处还在高高荡起的粉色身影,"她荡得那么高,随时可能摔下来,但她不在乎。为什么?"
颜伯安思考了一下:"因为...她还没学会害怕?"
"因为她更在乎飞翔的感觉。"沈熙然纠正道,"生活就像这个秋千,伯安。你可以选择安全地轻轻摇晃,也可以选择用力荡高,冒着摔下来的风险。但只有后者能让你看到围墙外的世界。"
颜伯安望着那个小女孩,她正被护士叫回去吃药,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再荡了一下。阳光照在她笑得灿烂的小脸上,那么鲜活,那么真实。
"我爸爸常说,人生不是追求完美的过程,而是追求完整的过程。"沈熙然轻声说,"完美意味着没有瑕疵,但完整意味着包含一切——快乐与痛苦,成功与失败,健康与疾病。拒绝风险就是拒绝完整。"
颜伯安感到眼眶发热。沈熙然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他长久以来紧锁的某扇门。他想起父亲昨天看他的眼神,那种混合着惊喜和悔恨的复杂表情——惊喜于儿子的才华,悔恨于自己从未真正发现。
"我想再试一次。"颜伯安突然说。
"什么?"
"手术。"颜伯安转向沈熙然,声音比平时坚定,"我想问问医生,现在做还来不来得及。"
沈熙然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这才是我认识的颜伯安!"他欢呼道,跳下秋千去拥抱颜伯安,结果因为动作太猛差点两人一起摔倒。
他们笑成一团,最后肩并肩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着。风吹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自然的伴奏。
"嘿,伯安。"沈熙然突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手术成功了,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什么事?"
"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沈熙然望着围墙外的天空,"去那些我永远去不了的地方,然后...写首歌给我听。"
颜伯安喉头发紧。他想起沈熙然之前说的"还有好多年",突然明白那不过是安慰人的谎言。ALS的进展速度因人而异,但终究是不可逆的。
"我会的。"他承诺道,声音坚定,"而且不止一首,是很多很多首。每一首都弹给你听。"
沈熙然笑了,眼睛亮晶晶的:"那我们说定了。现在..."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该回去了,不然小林护士又要满医院找我们了。"
回病房的路上,沈熙然的手臂偶尔会不自觉地碰到颜伯安的肩膀。每一次轻微的接触都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一个关于友谊、勇气和生命的承诺。
颜伯安知道,无论手术结果如何,今天的这个下午——阳光下的秋千,风中的旋律,颤抖的手和坚定的眼神——都将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里,成为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