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这的第二天。托肯在毡房里捣鼓着奶疙瘩,木杵撞击木盆的声响节奏分明。我不愿闲着,裹紧斗篷推开毡房门,冷风立刻灌进领口,刺得脖颈生疼。巴太正在马厩前给踏雪套笼头,伊犁马不安地刨着蹄子,蹄铁刮过冰面发出刺耳的响。
“别靠近!”巴太抬头看见我,鼻尖的黑痣冻得发红,“它嘛,今早没吃饱,脾气躁。”踏雪似乎听懂了,突然扬起前蹄,马缰在巴太手中绷成直线。我停在三步外,看见少年手腕上暴起的青筋,像雪地里突兀的红柳根。
巴太轻声吆喝着,声音里带着种哄孩子般的温柔:“踏雪,乖孩子……”他从兜里摸出块干胡萝卜,递到马嘴边。踏雪却猛地甩头,胡萝卜块滚进雪窝,惊起群觅食的麻雀。巴太不恼,又摸出块奶疙瘩,这次踏雪终于凑过来,嘴唇翕动间,喉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它去年摔过跤,”巴太趁机套上笼头,手指抚过踏雪耳后那块月牙形的疤,“从鹰嘴崖滚下来,蹄子裂了道缝。”他的语气像在说件平常事,可掌心却在马鬃上停留许久,“阿塔说该卖掉它,可我舍不得,它嘛可是我的宝贝(哈语)我用草药敷了三个月。”
我蹲下身,看见踏雪的左前蹄果然比其他三只要小一圈,蹄铁边缘还留着愈合的痕迹。巴太忽然翻身上马,踏雪猛地直立,长嘶声震落松枝上的积雪。“看好了!”巴太的声音里带着股狠劲,鹰笛在腰间晃出道弧线,
踏雪在雪原上狂奔,四蹄扬起的雪雾在阳光下泛着蓝光。巴太俯身伏在马背上,羊皮大氅鼓成风帆,缰绳在他手中忽而收紧忽而放松,像在跳一曲激烈的冬舞。路过那堆黑石堆时,踏雪突然尥蹶子,巴太却趁机夹紧马腹,硬生生将它扭转方向,马蹄在雪地上犁出两道深沟。
“吁——”巴太勒住缰绳,踏雪喘着粗气转圈,鼻孔喷出的白雾在阳光下凝成细小的虹。少年翻身下马,额头沁着汗珠,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迅速结成冰晶。他伸手替踏雪擦去眼角的泪腺分泌物,动作突然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玻璃:“别怕,这里没有悬崖……”
我这才注意到,踏雪的瞳孔里映着远处的雪山,山脊线与鹰嘴崖惊人地相似。巴太从怀里掏出块干面包,掰碎了撒在雪地上:“马记路,更记人。”他的声音被风吹散,尾音混着踏雪嚼面包的咔嚓声,碎成满地晶莹的雪粒。
托肯不知何时站在毡房门口,围裙兜里露出半截红绸子。她冲我招手:“哎呀,就是该让巴太活动活动嘛!别冻着了!”又转向巴太,语气里带着嗔怪,“晚上给你的马喂点盐水,听见没?”
巴太弯腰捡起踏雪踩碎的胡萝卜块,指尖被雪水浸透,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像春日里的第一朵萨日朗,绽放在他晒黑的脸上,鼻尖的黑痣跟着颤动:“等开春了,我要带踏雪去跑布尔津草原,它以前能赢过所有的马。”
风又起了,卷起巴太脚边的雪粒,扑在他泛着油光的羊皮袄上。我忽然明白,有些驯服从来不是征服,而是像雪水渗入泥土般,无声地包裹住伤口。就像巴太掌心的温度,托肯唠叨里的关切,还有这苍茫雪原上,每匹烈马眼中倒映的,永不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