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树皮

我裹紧羊皮斗篷跟在巴太身后，踏雪的马蹄在雪地上踩出深浅不一的窝，像撒了一路碎银。少年腰间的鹰笛随着步伐轻晃，鹿皮绳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他忽然转身，呼出的白雾在睫毛上凝成霜花：“跟上，别踩碎了雪壳子。”

我们先穿过那片阿勒泰特有的雪岭云杉林。松针上的积雪被风卷成细屑，扑在脸上像撒了把碎玻璃。巴太伸手拨开横斜的枝桠，踏雪懂事地低下头，马鞍上的铜铃轻响。“这林子夏天能藏熊，”他忽然停住，指着树干上三道深深的抓痕，“你闻闻——”我凑近了嗅，潮湿的松脂味里混着股腥甜，像生锈的刀片埋在雪底下。我惊讶看他。

踏雪忽然打响鼻，前蹄不安地刨雪。巴太轻拍它的脖颈：“别怕，是雪兔窝。”他蹲下身，用马鞭尖挑起团灰色的毛，远处雪堆里突然窜出道灰影，踏雪猛地扬头，缰绳在巴太手中绷成直线。少年却笑了，：“瞧见没？这才是雪原的活地图。”

冰湖像块被揉皱的蓝玻璃，冻裂的冰纹从湖心向四周蔓延，像大地的血管。巴太蹲下身，用马鞭敲了敲冰面：“三指厚，能走。”踏雪却不肯往前，蹄铁在冰沿刮出刺耳的响。我看见它瞳孔里映着湖心那座孤岛，岛上立着几棵枯树，枝桠张牙舞爪，像溺水者的手。

巴太翻身上马，伸手拽我坐进他身后。羊皮大氅裹住我们两人，他的体温透过粗羊毛传来，混着松木烟和奶香。“抓紧了。”他轻喝一声，踏雪前蹄腾空，在冰面上划出道银弧。风在耳边呼啸，我看见冰裂的纹路在马蹄下飞退，湖心孤岛越来越近，枯树枝上忽然扑棱棱飞起群乌鸦，像团黑烟升上灰蓝色的天。

绕过冰湖就是那片黑石堆，犬牙交错的石头上覆着薄雪，

我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摸棉袍内袋：“巴太，有没有纸？我想记点东西……”话音未落就被自己呛住——这方圆百里只有毡房和雪山，哪来的纸？少年却抬头看我，睫毛上的霜花簌簌掉落，忽然从腰间抽出短刀，走向不远处几棵白桦树。

“用这个。”他将刀刃抵在树干上，手腕轻轻转动，一块巴掌大的桦树皮应声剥落。树皮内侧泛着淡金色的光泽，纹路像凝固的溪水。巴太用刀尖刮去外层粗糙的黑皮，露出光滑的内层：“去年阿里苏想画画，我阿塔就教她剥这个。”他把树皮递给我，指尖残留的体温透过树皮传来，“质量很好的嘛，你摸摸。”

我摸出藏在袖口的炭条，在树皮上写下“冰湖，三指厚冰”。巴太凑过来看，鼻尖几乎碰到我的手背：“画个三角就是黑石堆，圆圈是松树林。”他忽然夺过炭条，在树皮边缘画了只歪歪扭扭的鹰，翅膀底下点了三个点，“这是咱们的毡房，看见没？鹰笛指向的地方，永远能回家。”

风卷起巴太额前的碎发，他忽然把短刀插回腰带，对着远处的雪山吹了声口哨。踏雪立刻昂首回应，马蹄踢起的雪粒落在桦树皮上，像撒了把星星。我摸着树皮上凹凸的纹路，忽然明白在这片没有纸的雪原上，每道刀痕都是会呼吸的文字，每片树皮都裹着阿勒泰的阳光与风雪。

“等开春了，”巴太翻身上马，冲我晃了晃手里的桦树皮，“我带你去布尔津草原，那儿的桦树能长到云彩里，树皮能写满十只羊驮的故事。”踏雪长嘶一声，蹄下的雪雾里，桦树皮上的鹰忽然振翅欲飞，仿佛下一秒就会冲破雪原的寂静，飞向永远晴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