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教育厅的颁奖典礼现场,水晶吊灯将大厅照得通明。陈晓燕站在领奖台上,手里捧着一等奖证书,瘦小的身子在崭新的蓝裙子下微微发抖——这是尧青用奖金带她在柳城买的。
"柳岗县一中,陈晓燕同学!"主持人的声音在礼堂回响,"她的论文《从摩擦力的本质看能量转化》获得评委一致好评!"
台下,尧青使劲鼓掌,眼眶发热。他身旁四个男生也分别获得了二三等奖,此刻正昂首挺胸,全然不见初到省城时的畏缩。
回柳岗的火车上,学生们兴奋地传阅着获奖证书和奖金信封。陈晓燕却一直盯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臂上的淤青——那是上周父亲发现她熬夜做题时留下的。
"老师请客!吃火锅!"王伟突然喊道
张立华也连连附和:“是呀尧老师,我们比赛这么累还拿了奖,你得犒劳我们。”
武小文和秦卿朗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尧青笑着点头:"好,下车就去老刘火锅!"
热气腾腾的铜锅前,五个学生狼吞虎咽。陈晓燕小心地夹起一片羊肉,沾了沾麻酱,小口咀嚼的样子像只谨慎的松鼠。尧青注意到她手腕上又添了新伤。
"晓燕,"尧青趁其他学生抢肉时低声说,"省出版社编辑对你的论文很感兴趣,想约你写个扩展版,稿费从优。"
女孩的眼睛亮了一瞬,又迅速黯淡:"我爸说...拿了奖金就不准再碰物理书了..."
"告诉他,稿费可能比奖金还多。"尧青递给她一张纸条,"这是我的教师宿舍地址,有任何问题随时来找我。"
第二天早自习,尧青拿着物理试卷走进高二三班教室,目光习惯性地扫向第三排——陈晓燕的座位空着。
"谁知道陈晓燕为什么没来?"尧青问道。
学生们面面相觑。班里坐在角落的陶小蝶怯生生举手:"昨天放学时...我看见她爸在校门口等她..."
尧青的心猛地一沉。下课后,他直奔班主任办公室。何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叫何若安,听完尧青的担忧立刻站起身:"走,去陈家看看!"
陈家住在矿区边缘的棚户区,低矮的砖房歪斜着,院墙用煤渣块垒成。院子里静悄悄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件破旧衣服,在寒风中僵硬地摆动。
"陈晓燕!"尧青拍打着斑驳的木门,"我是尧老师!"
没有回应。何老师凑近窗户,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尧老师!柴房那边有动静!"
尧青绕到院子侧面,透过柴房的缝隙看到令他血液凝固的一幕——陈晓燕蜷缩在墙角,她父亲陈老三正挥舞着皮带,每一下都带起女孩痛苦的抽搐。
"开门!"尧青用力踹向柴房门,腐朽的木门纹丝不动。
何老师从墙角抱起一块煤矸石:"让开!"
石头砸向门锁,木屑飞溅。陈老三醉醺醺地转过身,充血的眼睛瞪着闯入者:"滚出去!老子管教自家丫头关你们屁事!"
尧青冲进柴房,挡在陈晓燕前面。女孩的额头渗着血,校服袖子被撕破,露出的手臂上布满紫红的伤痕。
"陈师傅,打孩子是犯法的!"何若安老师厉声道。
"犯法?"陈老三打了个酒嗝,晃了晃手中的皮带,"这赔钱货偷藏奖金,还整天看那些没用的破书!"他踢了踢地上烧焦的纸片——那是陈晓燕的获奖论文和参考资料。
尧青弯腰去扶陈晓燕,突然听到何老师的尖叫。他抬头,陈老三的皮带已经朝他脸上抽来!
啪!火辣辣的疼痛在脸颊炸开。尧青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柴堆。
"我让你多管闲事!"陈老三扑上来,酒气和汗臭扑面而来,"就是你们这些老师,教得丫头片子心都野了!"
尧青抓住对方挥来的手腕,两人扭打在一起。何老师想帮忙,被陈老三一把推倒在地。尧青虽然年轻,但心脏手术后体力大不如前。几个回合下来,他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的手术疤痕开始刺痛。
"老师!"陈晓燕的哭喊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陈老三的拳头雨点般落下,有一记正中尧青胸口。剧痛如闪电般贯穿全身,那颗被手术修补过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疯狂跳动却无法泵出足够的血液。尧青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识是陈晓燕撕心裂肺的哭喊和何老师惊慌的呼救声。
刺鼻的消毒水味。这是尧青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他睁开眼,看到县医院熟悉的天花板。
"醒了!"何若安红肿的眼睛出现在视野里,"你可吓死我们了!"
"醒了就好!"何若安声音沙哑,"医生说你是心脏手术后二次损伤,必须绝对静养。"
尧青的视线扫过病房,氧气面罩让他说话困难:"陈...晓燕..."
"派出所把陈老三带走了。"何若安压低声音,"不只是打孩子的事...民警调查发现,他前年在村里还强奸过邻家姑娘,那家人怕丢人一直没报案。"
病房门被推开,校长带着穿制服的民警走进来。民警摘下帽子,露出年轻却严肃的脸:"尧老师,我是矿区派出所的张勇。陈老三已经交代了多起强奸和虐待罪行,县法院快审快判,给了他二十年有期徒刑。"
尧青艰难地点头,胸口随着呼吸传来刺痛。二十年...这意味着陈晓燕在成年之前都不会有法定监护人了。
"那孩子现在..."尧青努力吐出字句。
"暂时安置在县妇联。"民警叹了口气,"但她已经十六岁,超过了孤儿院接收年龄..."
何老师突然插话:"我想收养她!"见众人惊讶,她局促地搓着手,"我跟我爱人商量过了,但他...他嫌晓燕年纪太大,又是女孩..."
病房陷入沉默。窗外,柳岗的雪越下越大,将矿区的黑色暂时掩埋。
一周后,尧青勉强能下床走动。医生警告他心脏负荷已接近极限,必须避免任何剧烈活动。他拄着拐杖,在何若安陪同下来到县妇联。
陈晓燕坐在接待室长椅上,穿着不合身的旧棉袄,额头伤口结了暗红的痂。见到尧青,她猛地站起来,又怯生生地停住脚步。
"老师...对不起..."她的眼泪砸在水泥地上。
尧青慢慢走过去,轻轻按住她颤抖的肩膀:"不是你的错。"
妇联主任是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她递来一份文件:"陈晓燕的情况比较特殊。按规定,收养人需要满足已婚、有稳定收入等条件..."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何若安老师。
"我...我再回家做做工作。"何老师咬着嘴唇。
回医院的路上,何若安突然蹲在雪地里哭起来:"我爱人说要是敢收养那丫头就离婚...我还有两个儿子要养..."
尧青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煤在地下埋得再深,也总有见天日的时候。
"我来收养她。"尧青小声说。
何若安惊得忘了哭:"可你还是单身,心脏又..."
"我母亲是退休教师,可以帮忙照顾。"尧青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至于收入...我工资养活两个人没问题。"
当晚,尧青拨通了矿区家里的电话。母亲听完他的决定,沉默了很久。
"青儿,你想清楚了吗?你自己身体都不好..."
"妈,"尧青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记得爸救人的那天吗?他本可以自己先跑的。"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抽泣。最终,母亲轻声说:"带那孩子回家吧。你爸要是在,也会这么选。"
第二天,尧青拖着未痊愈的身体开始跑手续。村委会、派出所、教育局...一个个公章盖下来,他的病历本里夹着的收养申请渐渐有了分量。
"尧老师,你确定吗?"派出所所长翻看着材料,"你自己还病着呢。"
"比躺在病床上等死强。"尧青笑了笑,胸口传来隐隐刺痛。
最困难的是户口问题。九十年代的户籍制度严格,农村户口转非农需要特殊审批。尧青在县政府办公楼里从早等到晚,终于堵住了分管教育的副县长。
"你是那个带学生拿物理竞赛奖的老师?"副县长认出了他,"你的事迹我听说了,很感人。"他大笔一挥,在申请上签了字。
当尧青拿着全套手续回到妇联时,陈晓燕正在帮工作人员整理文件。得知自己将被尧老师收养,她愣在原地,手里的文件夹啪嗒掉在地上。
"老、老师..."她的声音细的像蚊子一样,"我会做饭、会缝衣服...不会给您添麻烦..."
尧青蹲下身,平视着她红肿的眼睛:"晓燕,从今天起,你只需要做两件事——好好读书,好好长大。"
搬家的那天,陈晓燕的全部家当只有一个破书包和几件旧衣服。李慧早早收拾好了闲置的小房间,换上干净的床单,桌上还摆着尧青小时候用过的台灯。
"奶奶好。”陈晓燕鞠躬,腰几乎弯成直角。
李慧扶起她,轻轻抚摸她额头的伤疤:"苦命的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家。"
当晚,尧青在书房备课到很晚。推门出来时,发现陈晓燕蜷缩在客厅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物理课本。他轻轻抱起晓燕——轻得不像个十六岁的姑娘——送回卧室。
"老师..."她在半梦半醒间呢喃,"我以后...能叫您爸爸吗..."
尧青的手抖了一下,给她掖好被角:"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第二天清晨,尧青被厨房的响动吵醒。他推开门,看见陈晓燕踩着板凳在煮粥,李慧在一旁教她控制火候。阳光透过雾气朦胧的窗户,将这一幕染成温暖的橘黄色。
"爸...爸爸,吃早饭了。"陈晓燕紧张地改口,手里的勺子差点掉进锅里。
尧青怔了怔,随即微笑起来:"好,马上来。"
饭桌上,李慧拿出一套崭新的文具:"晓燕,今天奶奶送你去学校。你爸...呃,尧老师还得去医院复查。"
陈晓燕小口喝着粥,突然抬头:"我以后真的能学物理吗?"
"当然。"尧青指着书架上父亲留下的安全手册和自己大学时的物理教材,"那些书你随时可以看。不过..."他故意板起脸,"先把高中数学学扎实。"
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黑煤里突然迸发的火星。尧青望着她和母亲出门的背影,胸口不再那么疼了。桌上,陈晓燕的粥碗旁边,放着她用工整字迹抄写的今日计划,第一条就是:"预习牛顿第二定律应用"。
窗外,矿区广播开始播放早间新闻,报道着国家科技发展的新成就。尧青喝光碗里最后一口粥,突然觉得,有些希望,就像地底深处的煤,需要有人不辞辛苦地去挖掘,才能最终燃烧出照亮黑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