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阜外医院的手术灯亮得刺眼。尧青在麻醉失效的边缘挣扎,隐约听见器械碰撞的金属声和医生简短的交流。
"瘢痕组织比预想的广泛..."
"小心传导束..."
"准备体外循环..."
这些零碎的话语像浮在水面上的油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尧青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在意识彻底消散前,他莫名想起父亲——那个永远留在煤矿深处的男人,是否也曾经历过这样的黑暗?
再次醒来时,首先感知到的不是疼痛,而是规律而有力的"滴滴"声。尧青缓缓转动眼球,看到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绿色波形——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整齐平稳。
"醒了?"一个穿白大褂的陌生面孔凑过来,"手术很成功,你现在心率是标准的72次/分。"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尧青试着深呼吸,胸口不再有那种熟悉的刺痛。他抬起手,发现静脉针头被胶带牢牢固定在手背上。
"我的学生..."他嘶哑地开口,"高考..."
医生笑了:"这时候还惦记考试?放心,你昏迷期间严教授来过电话,说你们县一中有个女生物理考了全市前一百。"
陈晓燕!尧青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牵动了胸口的刀口,疼得他倒抽冷气。
康复的日子比预想中快得多。或许是因为才二十五岁的身体,或许是因为心里装着太多期待,尧青的伤口愈合速度快得让医生都惊讶。术后第三周,他已经能在走廊慢慢散步;第四周,他获准每天使用医院花园的公用电话。
"爸!你猜我考了多少分?"陈晓燕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背景音里满是县中学欢闹的嘈杂,"612分!严教授说稳上荆大物理系!"
尧青握紧听筒,感觉胸口那颗重新规律跳动的心脏快要蹦出来:"其他同学呢?"
"张立中原师大!王伟沪江交大!武小文和秦卿朗都上了柳城师范!"陈晓燕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咱们班一本上线率52%,校长说创校史纪录了!"
电话那头突然换成了何老师哽咽的声音:"尧老师,孩子们都盼着你回来拍毕业照呢..."
六月底,尧青带着北京专家的康复证明回到柳岗。火车站前,陈晓燕和十几个学生拉着手写的横幅:"欢迎尧老师康复归来!"红色的横幅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物理公式。
县一中校园里张灯结彩,光荣榜前挤满了家长和学生。尧青一眼就看到陈晓燕的名字排在榜首,后面跟着"荆泽大学物理系"几个烫金大字。更让他惊讶的是,自己的照片竟然被贴在教师荣誉栏里,下面写着"所培养的1997届(3)班一本上线率52%创校史纪录"。
"尧老师!"校长小跑着迎上来,紧紧握住他的手,"你可算回来了!明天毕业典礼,就等你了!"
毕业典礼当天,阳光格外灿烂。尧青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站在主席台上,看着台下整齐排列的毕业生。三个月前,这些孩子还在为一道物理题争得面红耳赤;现在,他们已经拿到了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门票。
"请尧青老师为优秀毕业生颁奖!"
随着主持人的宣布,陈晓燕第一个走上台。女孩穿着崭新的白色连衣裙——那是李慧特意带晓燕去柳城买的。当她从尧青手中接过奖状时,突然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
"爸爸,谢谢你。"她在尧青耳边轻声说,泪水打湿了他的衣领。
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息。尧青看到最后一排站着母亲,正用手帕不停地擦眼泪;何老师和其他同事也都红着眼眶。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父亲当年选择回头救人的那一刻——有些东西,比生命本身更重要。
散伙饭设在矿区的小饭店里。四张大圆桌挤满了学生和家长,桌上的红烧肉、小鸡炖蘑菇冒着热气。尧青被推到了主座,面前很快堆满了学生夹来的菜。
"老师,尝尝这个!我妈特意做的酱骨头!"
"尧老师,这是我爸从柳城带的香肠!"
酒过三巡,包间门突然被推开。严柏昌教授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身后是拎着大包小包的翟航。
"听说这里有庆功宴?"严柏昌板着脸,眼里却带着笑意,"怎么没人通知我?"
学生们惊呆了。这个只在物理课本编委名单上见过的大人物,竟然出现在他们这个小县城的饭馆里!陈晓燕第一个反应过来,跳起来让出自己的座位。
严教授摆摆手,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五千块钱算我的第一笔资助金。”
陈晓燕接过信封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尧青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感受到女孩全身都在颤抖。
陈晓燕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谢谢严教授。”她深深鞠了一躬。
"严教授,翟航,一起吃点吧。"尧青招呼道,"都是家常菜。"
那顿饭一直吃到月上中天。家长们轮番向尧青敬酒,最后是严教授替他挡了下来:"你们尧老师刚做完心脏手术,不能喝酒。"
散场时,陈晓燕和几个女生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男生们则红着眼睛互相捶打肩膀,约定每年寒暑假都要回来看尧老师。
走在回家的路上,严教授突然开口:"尧青,考虑过回科研岗位吗?"
夜风吹拂着尧青的衣角。远处矿区的灯火像星辰般闪烁,那是父亲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现在挺好的。"尧青望着星空,"这些孩子...明年还会有更多。"
严教授没再劝说,只是递给他一张名片:"北京新成立的教师进修学院,我在那边兼课。有兴趣的话,寒假可以去听听。"
翟航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塞给尧青一个纸盒:"最新款的心率监测仪,我自己改装的,比医院的小巧多了。"
回到家,陈晓燕还在灯下反复翻看录取通知书。尧青母亲已经睡下,桌上留着两碗银耳汤。
"爸,"陈晓燕突然抬头,"你说我能成为像严教授那样的物理学家吗?"
尧青搅动着碗里的银耳:"为什么不能?"
"可我...我是从柳岗县出去的..."
"知道严教授是哪里人吗?"尧青笑了,"荆楚云山的一个小村子。物理从不在乎你从哪里来,只在乎你往哪里去。"
陈晓燕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翻开笔记本,工整地写下"大学物理预习计划",第一条就是《费曼物理学讲义》。
窗外,夏虫鸣叫声此起彼伏。尧青轻轻按了按胸口——那里不再疼痛,只有平稳有力的跳动。书桌上,毕业照的底片正在定影液中慢慢显现,那些年轻的笑脸将永远定格在这个改变命运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