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岗的年三十,天刚蒙蒙亮,村口的公鸡还没打鸣,尧青就被院子外孩子们的嬉闹声吵醒了。
“二踢脚!二踢脚!”几个半大孩子踩着积雪在巷子里疯跑,手里的鞭炮噼啪炸响,惊得树梢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抖落一蓬蓬雪沫子。
尧青披上棉袄推开屋门,冷风夹着雪粒子灌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院子里,李慧正踮着脚往门框上贴春联,冻得通红的手指捏着对联一角,怎么都够不着顶上的糨糊。
“妈,我来。”尧青接过春联,一米八二的个子轻松一抬手,红纸“唰”地贴正了。冻僵的浆糊在青砖上化开,散发出糯米特有的清香。金粉写的“福旺财旺运气旺”在晨光里闪闪发亮。
陈晓燕从厢房探出头,头发乱蓬蓬地支棱着,手里还拎着个褪了色的红灯笼,灯笼纸上隐约能看到印着金粉勾的鲤鱼:“爸!梯子在哪?我挂灯笼!”
“柴房墙根底下。”尧青回头看了眼她单薄的毛衣,皱眉道,“穿厚点!感冒刚好又嘚瑟!”
晓燕吐了吐舌头,裹上尧青的军大衣往柴房跑,大衣下摆拖在雪地上,划出两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李慧扶着竹梯看晓燕挂灯笼,突然"哎呀"一声:"福字贴倒了!"尧青转头看见母亲正慌慌张张去揭窗花,冻红的手指在玻璃上留下湿漉漉的指印。晓燕哧哧笑着跳下梯子,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奶奶,用这个。"——是半块冻得硬邦邦的肥皂,在窗上蹭两下就能贴得牢靠。
三人忙活到日头高升。李慧扫院子,尧青修整煤棚的顶棚,晓燕站在梯子上挂灯笼。
在清扫院中积雪时,陈晓燕突然弯腰攥了个雪球。
“啪!”
一个雪球突然砸在尧青后颈,冰碴子顺着衣领滑进去,激得他原地蹦起来。晓燕躲在煤堆后面笑得直捶地,军大衣沾满了煤灰。
“小没良心的!荆泽念半年书胆儿肥了?”尧青抄起铁锹铲起一堆积雪,扬手泼过去。晓燕尖叫着躲到李慧身后,老太太举着扫帚笑骂:“多大人了还闹!扫雪呢!”
李慧笑着往旁边躲,却被晓燕拽住胳膊当盾牌。雪团在晨光里划出银亮的弧线,惊飞了枣树上栖着的麻雀。
最后三人愣是把扫雪干成了雪仗。晓燕的马尾辫散了,李慧的围巾上全是雪沫,尧青的棉鞋湿透了,冻得脚趾发麻。晓燕在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下堆了一个雪人胡萝卜当鼻子,黑煤块当眼睛。
八百公里外的荆泽,翟航被翟章平一巴掌拍醒时,窗外才泛起蟹壳青。
翟航睡眼惺忪走出卧室时,翟章平已经穿戴整齐站在玄关,手里晃着家门钥匙:“多大人了还赖床?你以为你是晴雯啊?”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弯下腰系鞋带,“早市新鲜带鱼就那几条,去晚了又被退休办那帮老头抢光!”
钱锦如正往保温杯里灌热水,闻言瞪了丈夫一眼:“老翟,你少说两句吧,孩子昨天处理论文数据到十二点,让他多睡会儿!”转头把围巾塞给翟航,“戴上,风大。”
菜场人挤人。翟航在海鲜摊前跟鱼贩砍价,钱锦如挑着干香菇,翟章平被挤到零食店前,橱窗上摆着最爱吃的芝麻糖——那丫头自从来了武汉,每次路过零食铺子都眼巴巴地瞅。
翟航蹲在水产摊前挑活虾,裤腿溅满泥点子。翟章平突然捅他胳膊:“看,芝麻糖。”
玻璃柜里金黄油亮的糖块摞成小山,老爷子二话不说称了两斤,“再要个礼盒。”
翟章平指着玻璃柜里印着卡通兔的红盒子,“对,最花哨的那个。”
老爷子摸出个烫金红包,往里塞了张崭新百元钞。“爸,”翟航挑眉,“我像她这么大时您可只给五十。”
“你小时候拿压岁钱买摔炮炸茅坑,还好意思说?”翟章平把糖盒塞进年货堆最底层,“藏好了,晚上守岁时再给她。”
回家路上,翟航突然拽住父亲:“你看这对联怎么样?‘科研兴国千秋业’,多大气!”
“你这小子,咱家是中学教师楼,不是中院。”翟章平哭笑不得地拿起旁边那副,“‘桃李满园春绣锦’更合适吧?”
父子俩争执不下,最后钱锦如拍板:“都买!大门贴科研的,阳台贴桃李的!”
到家时已近中午。晴雯还蜷在被窝里,怀里抱着翟航新给她买的兔子玩偶。钱锦如轻轻的抚摸她的额头又替她掖了掖被褥。
柳岗的黄昏来得早。李慧在厨房揉面,面团在她手下发出绵长的叹息。尧青负责剁白菜,案板震得窗台上的搪瓷缸微微颤动。晓燕举起枚硬币在空中晃:"奶奶,饺子里要包钱?"
"你爸小时候吃到带钱的饺子,能举着满院子炫耀。"
面盆里的饺子馅见了底。李慧突然抹了把面粉按在尧青脸上:“记不记得你八岁那年?非往饺子里包硬币,结果崩了王婶家小子的牙!”
尧青反击的手悬在半空——母亲很久没提他小时候的事了。晓燕趁机偷袭,一撮面粉精准撒在他头顶,呛得他直咳嗽。三人笑作一团,面粉扬得满屋都是,灶台上的收音机里,春晚开场歌舞正热闹。
“这个褶儿要捏紧。”李慧握着晓燕的手教她包元宝饺,“你爸小时候啊,包的饺子下锅全散,最后喝了一锅片儿汤……”
晓燕忽然小声问:“奶奶,我爸小时候还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他啊。”李慧把饺子摆成莲花状,“九岁那年过年放鞭炮炸隔壁家旺财的狗盆,让狗知道后满村追着跑。
晓燕闻言哈哈大笑:“原来我爸小时候这么调皮呀。”
尧青涨红了脸,低头擀皮,面团在掌心转得飞快。
笑声中,窗外炸开一簇烟花,映得玻璃窗五彩斑斓。
另一边,荆泽的翟家此时正陷入南北之争。
“肉馅的才有年味!”翟航把一勺猪肉大葱馅拍在饺子皮上。
“素馅健康!”翟章平坚持往另一个盆里挤芹菜汁,“晴雯肠胃弱,油腻了半夜又胃疼。”
钱锦如懒得理他们,带着晴雯捏小花饺。小姑娘学得认真,鼻尖上沾了面粉也顾不上擦。
在嬉闹声中饺子很快堆满了盖帘。
“下锅。”钱锦如把饺子全部倒入热气腾腾的锅中。
王晴雯蹲在煤气灶旁,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翻腾的饺子。那些白白胖胖的饺子像小船一样,在沸水里上下起伏,偶尔碰撞在一起,又轻轻分开。她的鼻尖几乎要贴到锅沿上,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
"晴雯,别靠太近,小心烫着。"钱锦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双长筷子,"来,试试翻一下饺子。"
晴雯小心翼翼地接过筷子,学着钱锦如的样子,轻轻拨动锅里的饺子。一个饺子皮被煮破了,馅料微微露出来,肉香混着韭菜的鲜味飘散开来。她咽了咽口水,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翟章平在旁边笑出声:"饿了吧?再等两分钟,马上就好。"
"爸,您这素馅饺子煮的时间得短一点,肉馅的得多煮会儿。"翟航拿着漏勺在旁边指挥,结果被钱锦如瞪了一眼:"你行你来煮?"
翟航立刻闭嘴,乖乖退到一旁。晴雯偷偷笑了,继续盯着锅里的饺子,心里默默数着数。
终于,钱锦如关掉火,用漏勺把饺子捞进白瓷盘里。热腾腾的饺子冒着香气,皮薄得几乎能透出馅料的颜色。晴雯迫不及待地伸手想拿一个,却被烫得"嘶"了一声,赶紧缩回手。
"慢点,小馋猫。"翟航笑着递给她一个小碗,往里倒了点醋,"蘸着吃,不烫嘴。"
晴雯夹起一个饺子,轻轻咬了一口,鲜香的汤汁立刻溢出来。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像只偷到鱼的小猫。
“叮!”晴雯的嘴里嚼到一个硬物。她吐出一枚一元硬币,银亮亮的躺在掌心。
“快许愿!”翟航凑过来,“除夕吃到硬币的人,新年心想事成!”
晴雯闭上眼,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影子。翟章平忍不住问:“许的什么愿?”
“尧老师说……”晴雯摇摇头,狡黠地眨眨眼,学着尧青的语气,“许愿的时候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翟航捏了捏晴雯的小脸说:“你这小鬼,我让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不记得,怎么老尧那小子说的话你就能记住?”
几人随即哈哈大笑。窗外的夜空突然被烟花照亮,五彩斑斓的光映在玻璃上,也映在晴雯满足的笑脸上。
零点钟声响起时,晴雯的手机屏幕亮了。她偷偷瞄了一眼——是尧青发的短信:“压岁钱别全买练习册,留点买糖。”配图是柳岗院子里那个歪鼻子雪人,胡萝卜下头还插了根粉笔,写着“晴雯的”。
翟章平看见沙发上看手机偷笑晴雯,眼里满是慈爱,神秘兮兮地钻进厨房,随即像变戏法一样从后面拿出白天买的芝麻糖。
“打开看看。”老爷子笑眯眯的说。
晴雯小心翼翼地打开,生怕弄坏这么精致的盒子。晴雯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芝麻糖时兴奋得几乎都要叫出来。
“哇,是我一直喜欢的芝麻糖,谢谢爷爷。”
“这个小馋猫,你再往下翻翻。”翟航凑到旁边。
晴雯好奇的向下翻了翻,忽然看到一个红色的东西拿出来一看竟然是红包。
“哇,还有红包,谢谢爷爷。”
钱锦如也笑着拿出一个红包:"这是奶奶给你的。"
翟航见状,立刻从沙发上的外套里掏出自己准备的红包,故意在晴雯面前晃了晃:"我的最大,要不要?"
晴雯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碗,小声说:"我……我不能要这么多……"
"傻孩子,过年就是要收压岁钱的。"钱锦如把红包塞进她手里,"这是长辈的心意,拿着。"
晴雯的手指微微发抖,她慢慢接过红包,三个厚厚的红纸包沉甸甸的,像是捧着一份沉甸甸的温暖。她突然想起以前在柳岗的时候,过年时王仁只会骂她"赔钱货",从没给过她压岁钱。而现在,她竟然一下子收到了三个。
"谢谢……谢谢叔叔阿姨,谢谢翟叔……"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眶有些发热。
翟航揉了揉她的头发,故意逗她:"怎么不打开看看?说不定我的钱最多。"
晴雯破涕为笑,小心翼翼地拆开红包——每个里面都整整齐齐地放着一百块钱,钱锦如的还额外夹了一张小纸条:"祝晴雯新年快乐,学业进步。"
翟航揉揉晴雯脑袋,掏出手机给尧青发短信。屏幕亮起的瞬间,王晴雯抢过手机拍了张自拍——她举着红包,身后电视里正绽放千禧年的第一朵电子烟花。
窗外放着绚烂的烟花,衬得霓虹闪烁的城市更加热闹。
而在几百公里之外的柳岗,尧青的手机在炕桌上震动。陈晓燕凑过来看,噗嗤笑了:“晴雯这傻丫头,压岁钱显摆得跟中了彩票似的。”窗外突然炸开一簇火树银花,映得三人眉眼粲然。李慧起身,从樟木箱里取出件簇新的红毛衣:“晓燕试试,我照着荆泽寄来的杂志织的。”
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盖住了春联的金粉,盖住了灯笼的流苏,却盖不住千家万户透出的暖光。
人间岁暖,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