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带着料峭寒意,积雪刚刚化尽,湿冷的空气里飘着细碎的冰晶,校门口的杨树梢上悄然冒出嫩黄的新芽。尧青站在教师队伍末尾,黑色的风衣衬得身形格外挺拔。校长在台上讲话,声音被寒风吹得断断续续:“……新学期要狠抓教学质量……”
尧青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队伍中间那个独特的身影上。
她站在人群中间,比其他老师矮一个头,努力踮起脚想要看清主席台上的横幅,像株风雪里挺拔的小白杨。身上裹着件浅灰色呢子大衣,皮肤白得像是常年不见阳光,在初春的日光下几乎透亮,发尾蜷曲地搭在肩头,像一捧蓬松的蒲公英。
何若安用教案捅了捅尧青:"看入神了?人家可是柳城师大数学系的高材生叫桑羽,去年中学教学基本功大赛获得一等奖,校长特意从县初中挖过来的。"尧青耳根一热“嗯”了一声,收回目光,低头整理物理组签到表。
再抬头时,桑羽已经被高一的班主任们围住,“欢迎桑老师来我们柳岗一中。”
“桑老师,您教学基本功大赛怎么得的一等奖,方便分享一下比赛经验吗?”
桑羽站在中间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像朵蒲公英陷进灌木丛。
三月中旬的雨天,尧青正在实验室清点破损的烧杯。门被轻轻叩响时,他手里还攥着半截温度计。
桑羽敲开物理实验室的门时,尧青正踮脚够柜顶的投影仪。灰尘簌簌落下,在晨光里浮成金色的雾。
“尧老师,我们数学组下午公开课,想借投影仪……”她的声音很轻,尾音微微上扬,像春溪融冰的潺潺声。
尧青转身,看见她抱着一摞教案站在门口。尧青这才看清她的长相,她的瞳色很特别——不是纯黑,而是带着点琥珀色,像秋日里浸泡在溪水中的鹅卵石。 阳光从她身后漫进来,勾勒出纤细的轮廓。他发现桑羽右耳垂上有颗极小的红痣,像不小心溅上的朱砂。
“数学组那台坏了。”她解释,“下午我有节公开课。”
尧青回过神来,抹了把手上的机油:“在柜子里,自己拿。”
桑羽轻声道谢,走向角落的器材柜。她踮脚去够插头时,马尾辫滑到肩前,露出后颈一颗小痣。
插头卡死了。
尧青走过去,手指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
“锈住了。”他用力一拽,插头带着陈年灰尘蹦出来,呛得两人直咳嗽。
尧青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上学期期中考试之后就再也没打扫过了。”
桑羽笑了:“学生不用实验室?”
“用,但只玩改装器械,不动这些老古董。”尧青指了指落灰的投影仪,“现在除了领导听课,没人用这玩意儿。”
桑羽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忽然伸手,抹了把投影仪外壳——指尖立刻沾满黑灰。
“要不……”她抬头看尧青,眼睛亮晶晶的,“我帮您打扫吧?就当借器材的报酬。”
放学后的实验室安静得出奇。傍晚的夕阳透过实验室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地板上。天边像是被打翻的橘子汁渲染泛着耀眼的橙黄色。
桑羽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她擦玻璃的方式很特别——先哈一口气,再用指腹画圈,最后用报纸抛光。尧青盯着她看了太久,直到桑羽不小心抹布掉进水里,溅湿了他的裤脚。
“抱歉!”桑羽慌忙去擦。
“没事。”尧青蹲下来拧干抹布,发现她的指甲剪得圆润整齐,没有城里姑娘常见的花哨甲油。
他们沉默地打扫。桑羽擦器材,尧青拖地。偶尔手臂相碰,两人都会下意识躲开,像两块同极相斥的磁铁。
“这个要擦吗?”她指着一台老式特斯拉线圈,线圈铜管上氧化出斑驳的绿痕。
尧青拎起抹布走过去:“得用酒精,普通水擦不干净。”
两人并肩站在实验台前,尧青擦拭线圈顶端的金属球,桑羽则清理底座。她的动作很细致,连螺纹接口里的陈年污垢都用棉签一点点挑出来。尧青偷瞥她的侧脸——她的睫毛在夕阳里泛着浅金色,鼻尖上不知何时蹭了道灰痕。
“你脸上……”尧青下意识伸手,又在半空僵住。
桑羽茫然抬头:“嗯?”
尧青缩回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示意。桑羽用手背一抹,灰痕反而晕开了,她有些懊恼地“啊”了一声。尧青忍不住笑出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用这个吧。”
纸巾在夕阳的照射下泛出淡淡的黄色,桑羽接过来时指尖相触,尧青触电般收回手。
接下来,两人继续打扫。清理储物柜时,桑羽发现了一盒蒙尘的棱镜。
“还能用吗?”她对着灯光转动棱镜,七彩光斑立刻在天花板上游弋。尧青正踮脚擦吊扇叶片,低头看见光晕在她锁骨上跳跃,像一尾灵动的鱼。
“小心柜角!”他突然喊道。桑羽转身时差点撞上敞开的铁柜门,尧青一个箭步上前,手掌垫在她脑后。“砰”的一声闷响,他的手背重重磕在金属棱上。
桑羽惊得屏住呼吸。尧青的手背迅速泛红,桑羽却注意到他掌心里有道陈年疤痕——那是他大学时做超导实验被液氮冻伤的痕迹。
“您的手……”
“没事。”尧青甩甩手,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这盒棱镜是95届毕业生捐的,当年他们用这个测出了最精确的光谱。”
桑羽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拉到灯下:“伤口里有铁锈,得消毒。”她从包里掏出创可贴,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某种易碎品。尧青看着她发顶的发旋,忽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煤矿里最亮的不是矿灯,是沾了煤灰的星星。
夕阳西沉时,他们发现角落还有台老式天平没清理。桑羽蹲下身调试砝码,尧青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明天……要不要一起调试示波器?”
桑羽缓缓抬起头,一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黏在额前,显得有些凌乱,却也为她平添了一丝不加修饰的美感。
“好啊。”她说。
打扫完已近七点。
尧青锁门时,桑羽从包里掏出个饭盒:“我自己做的卷饼……要尝尝吗?”
饼皮烙得金黄,夹着土豆丝和青椒,朴素却香气扑鼻。尧青咬了一口,酱汁蹭到嘴角。
桑羽噗嗤笑了,递来纸巾:“您和学生相处时也这样吗?”
“哪样?”
“就是……”她比划着,“严肃又有点笨手笨脚。”
尧青耳根发热。他正想反驳,实验室的灯突然灭了——整栋楼断电。
黑暗中,桑羽的手机亮起微光。
“教导处群发通知。”她念道,“电路检修,预计两小时恢复……”
尧青摸出打火机。火苗窜起的瞬间,他看见桑羽的眼睛里跳动着橙色的光。
“我办公室有蜡烛。”他说,“要等吗?”
桑羽摇头:“我妈说,天黑前要回家。”
他们摸黑下楼。尧青鬼使神差地提议:“我送你吧,顺路。”
其实并不顺路。尧青家住在矿务局的家属院,桑羽家住在学校附近的教师公寓。
春夜的街道上,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桑羽走路很轻,像怕踩醒沉睡的尘埃。
“周三我还用投影仪。”她在岔路口停下,“您能教我调试吗?”
尧青点头。
桑羽笑了,挥挥手走进单元门。
她走上楼梯,想了想又回头:“再见,明天见。”
尧青定住了,耳根发热,“再见。”他回答说
他说完后并未急着离开,而是静静目送桑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就在他抬手轻触嘴唇时,忽然察觉嘴角还残留着卷饼的酱香,那微甜中带着咸鲜的味道仿佛还未散去,如同她刚刚离去时留下的余韵,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心间。
桑羽开始“顺路”经过实验室。
有时带一兜洗好的沙果,说是老家果园新摘的;有时抱着教案来问波动理论——尽管她教的是代数。尧青在黑板画图时,能感觉到她的目光黏在自己后颈,烫得他写错两个公式。
最热那天,桑羽拎着绿豆汤推门而入,正撞见尧青卷着袖子修电扇。汗水浸透他后背,肩胛骨轮廓清晰得像要破出衬衫。
“物理组没女老师就是不行。”她突然说,把汤碗往桌上一墩,“窗帘钩都锈断了也没人管。”
尧青看着她踩上凳子换窗帘,小腿线条绷出好看的弧度。旧窗帘哗啦坠地时,一束金光劈头浇下来,桑羽整个人浸在光瀑里,连发丝边缘都亮得透明。
办公室的老师很快察觉到了异样。
“哎哟,咱们尧老师最近实验室打扫得挺勤啊?”何若安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来,故意在尧青桌前停下,“以前那实验室,灰积得能种土豆,现在地板亮得能照镜子——桑老师功不可没吧?”
尧青正批改作业,钢笔尖在纸上洇出一团墨。他头也不抬:“何老师,您班上周测及格率好像又垫底了?”
“少转移话题!”何若安把作文本往桌上一拍,笑得促狭,“人家桑羽可是柳城师范的尖子生,当年数学竞赛全省第三,咱们尧老师荆大毕业的高才生师从严柏昌这位学术泰斗,发过《物理学报》期刊论文,简直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哟。”
对面的刘舒衡扶了扶眼镜,慢悠悠插话:“小尧这棵铁树,时隔五年终于要开花了。”
“五年?”化学组的景明刚端着饭盒进来,闻言立刻凑过来,“什么五年?”
“大学时候啊!”数学刘舒城老师敲了敲桌子,“荆大文学院那个女生,叫什么来着?人家说‘喜欢有文艺气息的’,把他给拒了。哎哟,当时他蔫了整整一星期,连严教授的组会都心不在焉。”
尧青“啪”地合上教案:“刘老师,您上周借我的游标卡尺还没还。”
午饭时,景明特意挤到尧青旁边坐下。
“尧老师效率够高的啊,”他挤眉弄眼,“上学期刚拿了优秀教师,这学期就解决个人问题?我听说桑羽连校长侄子的相亲都推了,该不会是因为……”
尧青夹起盘里的鸡腿直接塞进景明嘴里:“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景明被烫得直哈气,周围的老师笑成一团。桑羽正好从食堂窗口打饭回来,看见这场景,疑惑地眨了眨眼。尧青立刻低下头扒饭,却听见她轻轻的笑声——像春风吹过柳梢,很轻,却很清晰。
四月的午后,阳光透过实验室的窗户洒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靠得很近。桑羽在调试投影仪,尧青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沓光学胶片。
“这样角度对吗?”桑羽微微侧头问他。
尧青看着桑羽后颈的那颗小痣,忽然觉得,这个春天似乎比往年都要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