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丝绵密，从清晨起就未停过。尧青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操场，胸口隐隐发闷。阴雨天总是这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滞涩的阻力。他翻了翻抽屉，药的数量还够。
"尧老师，你脸色不太好。"化学老师景明端着茶杯走过来，眉头微皱，"今晚不是你值班吗？要不我替你？"
尧青摇摇头："没事，老毛病了。"
正说着，景明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接起电话，脸色骤变："什么？妈你发烧了？……好好，我马上回去。"挂断电话，他为难地看向尧青："我妈淋雨发烧了，我得回去一趟……"
"你快去吧，你母亲要紧"，尧青拍拍他的肩，"值班我一个人就行，我吃过药了，应该没问题。"
景明犹豫一下最终离开，"那你注意点，要是实在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
景明匆匆离开后，办公室只剩下尧青一人。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轻轻叩门。尧青翻开教案本，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脏的不适感越来越明显，仿佛有一块石头压在胸腔里，连呼吸都变得费力。
晚上七点，值班室。
尧青坐在木制办公桌前，借着昏黄的台灯批改作业。住宿生的晚自习刚刚结束，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说笑声，渐渐归于寂静。窗外的雨依旧下着，值班室的铁皮屋顶被雨点砸得咚咚作响，像某种古怪的节拍器。
突然，门被轻轻推开。
尧青抬头，看见桑羽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保温杯。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娃娃领衬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耳边，被雨水打湿了，微微卷曲着。
"听说你今晚值班，"她走进来，将保温杯放在桌上，"我煮了点绿豆汤，加了陈皮，对胸闷有好处。"
尧青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刚好需要这个，谢谢。"
尧青接过杯子，温热透过不锈钢壁传递到掌心。他拧开保温杯，热气裹挟着绿豆的清香扑面而来，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甜度刚好，陈皮的味道微微发苦，却意外地让人安心，胸口的滞涩感似乎减轻了些。
"你怎么知道我在值班？"尧青问。
“我看见值班表了，今天排到你。”桑羽回答。
桑羽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从包里拿出一叠试卷："我教案没写完，正好在这里写完。"她指了指桌上摊开的作业本，"你在批改赵刚他们的作业？"
尧青点点头："这几个小子最近进步很大，就是字写得跟狗爬似的。"
桑羽笑了。她的笑声很轻，像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值班室很安静，只有雨声和偶尔传来的学生嬉闹声。
她顿了顿，接着说："景老师临走前跟我说了你的情况。"
尧青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后颈："其实不用特意……"
"我只是顺便，"桑羽打断他，眼睛却盯着试卷，"反正我也要加班，办公室就我一个人空荡荡的，所以陪你一会。"
值班室陷入沉默，只有钢笔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尧青偷偷抬眼，看见桑羽垂眸批改试卷的样子——她的睫毛很长，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的线条柔和而挺拔。
不知过了多久，桑羽突然开口：“尧老师，你以前在武汉大学读书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尧青笔尖一顿，抬起头来。桑羽正托着腮看他，眼睛里带着好奇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向往。
“荆大啊……”尧青放下笔，靠在椅背上，眼神微微放空，像是陷入了回忆，“樱花很漂亮，图书馆的书多得看不完，实验室的设备比这里先进十倍。”
“那为什么回来？”桑羽问完，似乎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唐突，连忙补充，“我是说……以你的学历，留在荆泽或者去大城市，应该会有更好的发展。”
尧青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
“因为我爸。”他最终说道，声音很轻，“他是矿工，在一次事故里为了救工友没能出来。我妈身体也不好，我回来……算是替他把这个家撑起来吧。”
桑羽怔了怔，随即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保温杯的杯盖：“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尧青摇摇头，笑了笑：“没事，都过去了。”
两人又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是某种默契。过了一会儿，桑羽主动开口：“我爸爸是退伍军人，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
尧青有些意外：“真的？”
桑羽点点头，眼神柔和了几分：“嗯，他腿上还有弹片留下的伤疤，阴雨天也会疼。我妈是民政局的公务员，从小对我要求特别严格，所以我才会去读师范，回来当老师。”
尧青笑了：“看来我们俩的家庭还挺像的。”
桑羽也笑了，眼睛亮晶晶的：“是啊，都是被家长‘安排’回来的。”
两人相视一笑，值班室里的气氛不知不觉变得轻松起来。
九点整，尧青拿起手电筒："我得去巡视宿舍了。"
桑羽站起身："我跟你一起去吧，正好检查女生宿舍的窗户关好没有。"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盏昏黄的壁灯亮着。尧青一间一间地检查过去，确认学生们都安静地待在宿舍里。走到三楼时，他突然听到一阵嘈杂声，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随后是男生的惊呼。
“怎么回事？！”尧青快步走向声音来源，推开水房的门。 眼前的景象让人哭笑不得——洗漱间的水龙头不知怎么炸开了，水柱喷得老高，赵刚和另外三个男生浑身湿透，像落汤鸡一样站在原地。
“尧、尧老师！”赵刚看到他，一脸尴尬，“我们就是洗漱一下，没想到水龙头突然……”
"都别动！"尧青赶紧关掉总阀门，"先换干净衣服，然后去一楼值班室洗漱，值班室有吹风机，把湿衣服吹干。"
几个男生如蒙大赦，连忙点头跑下楼。尧青检查了一下水龙头，发现是阀门老化导致的爆裂。他从工具间找来扳手，三下五除二修好了它。
尧青回到值班室时，桑羽已经帮几个男生找来了干毛巾，正递给他们擦头发。尧青拿出吹风机，示意他们把湿衣服递过来。
“尧老师，我们自己来吧……”赵刚有些不好意思。
尧青摇摇头：“赶紧吹干，别感冒了。”
尧青用吹风机吹着手上的衣服，听到背后传来窃窃私语：
"桑老师怎么和尧老师在一起......"
"他俩是不是......"
"哇——"
尧青看见几个男生挤眉弄眼的样子，直接走过去，一人轻踹了一脚："滚回去睡觉！"
赵刚捂着屁股逃跑时还不忘回头喊："尧老师，桑老师，晚安！"
雨已经小了很多，夜色中的校园静谧而安详。尧青撑着伞，桑羽走在他身边，两人之间的距离刚好能让伞遮住彼此。
"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尧青问。
桑羽说“就在附近的民政局家属院。”
两人并肩走着，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像某种轻柔的伴奏。
"你心脏……经常不舒服吗？"桑羽突然问。
尧青愣了一下："老毛病了，遗传的。阴雨天或者太劳累的时候会有点难受，不过没什么大碍。"
桑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但尧青注意到，她的脚步放慢了些，像是在迁就他的节奏。
在一栋红砖楼前，桑羽停下脚步，"你心脏不舒服，早点回去休息，谢谢你送我回来。"
"应该的，"尧青笑了笑，"明天见。"
"明天见。"
桑羽走到单元楼里，犹豫了一下，回头突然说道：“下次……如果你身体难受了，可以直接告诉我。”
尧青一怔，随即笑了：“好。”
"你快回去吧，李老师该担心了。"
尧青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站在原地，看着桑羽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才转身离开。
尧青回到家时，已经快十一点了。李慧还没睡，正在客厅里织毛衣。
"回来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值班还顺利吗？"
"嗯，"尧青脱下外套，"就是水管爆了，修了一下。"
李慧敏锐地注意到儿子语气中的轻松："遇到什么好事了？"
尧青犹豫了一下："桑老师……就是新来的数学老师，今晚在办公室陪我值班来着。"
李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哎呦我早就听说了，景明刚才打电话来了，说他妈退烧了，顺便告诉我，你和桑老师一起值班，还送人家回家。 桑羽？就是那个个子不高、长得挺秀气的姑娘？"
"景明这嘴……，妈，我们就是同事。"尧青有些无奈。
"我听说她是柳城师范的优秀毕业生，"李慧放下毛线针，兴致勃勃地说，"家世也不错，父亲是退伍军人，母亲在民政局工作……"
尧青哭笑不得："您打听这么清楚干什么？"
"我儿子终于开窍了，我能不关心吗？"李慧笑着戳了戳尧青的额头，"你呀，从小就是个闷葫芦，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现在好了，有人能陪你说说话。"
尧青耳根一热，连忙转移话题：“妈，您别瞎猜，我们就是同事。”
李慧哼了一声："同事大晚上给你送绿豆汤？"她突然压低声音，"你爸当年追我的时候，也是装病让我送姜茶。"
尧青没再接话，逃也似地转身去厨房倒了杯热水。
李慧“啧”了一声，摇摇头：“行吧行吧，你们年轻人啊……行了，快去睡吧。"李慧推着他往卧室走，"明天早上有课呢。"
尧青摇摇头，但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渐渐停歇的雨。夜空中的云层散开，露出一两颗星星，微弱却坚定地闪烁着。
躺在床上，尧青望着天花板。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轻轻敲打着玻璃。他想起桑羽低头吹干学生校服时垂落的发丝，想起她递来绿豆汤时指尖的温度，想起她给学生擦头发时认真的侧脸。
就像某些悄然萌生的情感，在春雨的滋润下，正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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