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透过病房的玻璃窗,在白色的床单上织出一片暖橙的光斑。傅珵云睁开眼时,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渍,他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冰凉的被面,才恍惚意识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管里的药液正顺着透明的管子往下滴,“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像在数着他生命里剩下的时光。
窗外的天空正慢慢褪去霞光,从暖橙变成淡粉,再变成浅紫,最后晕开一片墨蓝。傅珵云保持着睁眼的姿势,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眼神空洞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他的脸颊还残留着摔倒时蹭到的擦伤,结痂的地方泛着淡红,额头上贴着方形纱布,手背上扎针的地方有些浮肿,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痛,不痒,连药液流进血管的微凉都察觉不到,只有心里那片密密麻麻的空洞,在一点一点扩大,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王恬端着保温桶走进来,身后跟着君成、傅玖黎和陈九洋。保温桶的提手还带着温度,是秦姨特意炖了一下午的鸡汤,怕凉了,用厚厚的棉布裹着。“珵云,你醒了?”王恬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打开盖子,浓郁的鸡汤香气飘了出来,“秦姨知道你爱吃,特意放了红枣和枸杞,我给你盛了点,你喝点好不好?”
傅珵云没有回应,甚至没转头看她一眼,依旧盯着窗外。远处的楼宇渐渐亮起灯火,像散落的星星,可他眼里没有半分光亮。君成皱了皱眉,走上前想拍他的肩,却被傅玖黎拉住了。傅玖黎摇了摇头,示意他别着急,然后在病床边蹲下,声音放得更柔:“珵云,我们知道你心里苦,可饭总得吃点,不然身体垮了,清涵要是知道了,也会心疼的。”
陈九洋靠在墙边,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傅珵云苍白的侧脸,眼底满是复杂。他向来不擅长说软话,此刻只能沉默地站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烟——若不是在医院,他早该点上一根了。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输液器的滴答声和鸡汤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可这份香气,却让傅珵云想起林清涵做的南瓜粥,想起对方笑着把粥递到他手里的样子,心口又一阵抽痛。
“小远,你去试试看。”君成突然开口,看向站在门口的林清远。林清远手里还攥着一块没拆开的草莓味硬糖,糖纸被捏得皱巴巴的——那是林清涵去公司前给他买的,说等他出差回来,带他去买更大罐的,他一直没舍得吃。听见君成的话,林清远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把糖塞进裤兜里,慢慢走到病床边,俯下身,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珵云哥,你别这么难过好不好……哥哥说过,人去世了会变成星星,他现在肯定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他肯定不想看你这样……你振作起来,我们还得一起给哥哥办后事呢……”
傅珵云的睫毛终于颤了颤,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涌出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落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泪水很烫,像要把他心里的冰融化,却又带着刺骨的凉。他没有回话,只是慢慢转过头,避开林清远的视线,重新盯着天花板,连眨眼的动作都变得缓慢,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林清远看着他这副样子,眼泪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肩膀不停颤抖。傅柠连忙走过来,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一边给其他人使眼色:“我们先出去吧,让珵云和阿姨单独待一会儿,给他点时间。”
君成、傅玖黎几人点了点头,跟着傅柠走出病房,顺手带上了门。病房外的走廊里,林清远靠在傅柠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反复念着:“哥……我还没跟你说我这次考试考了第一名……我还没给你煮饺子……你怎么就走了……”傅柠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红了眼,声音也带着哽咽:“不哭了,小远,我们以后替哥哥好好活着,好不好?”
君成、傅玖黎和陈九洋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地面。君成想抽烟,摸了摸口袋才想起烟和打火机都落在车里了;傅玖黎攥着拳头,指节泛白,心里满是无力——他从小和林清涵一起长大,知道他弟弟对林清涵感情有多深,现在出了这种事,他却什么也做不了;陈九洋望着病房的门,眼底闪过一丝痛惜,他想起上次聚会,傅珵云还笑着说等林清涵出差回来,要请大家吃火锅,可现在,那顿火锅再也等不到了。过了一会儿,陈九洋率先开口:“我们去看看清涵吧,给他整理一下衣服。”另外两人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停尸间的方向走,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病房里,贺雅芝坐在病床边,紧紧握着傅珵云的手。傅珵云的手很凉,贺雅芝用自己的手裹着他的手,想给他一点温暖,可他的手还是像冰一样。贺雅芝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掉,落在傅珵云的手背上,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傅珵云盯着天花板,足足沉默了五分钟,才终于有了动静。他转动眼珠,看向贺雅芝,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破碎的气息:“妈……我难受。”
贺雅芝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用力点头,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傅珵云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声音哽咽:“妈知道,妈都知道。珵云,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别憋在心里,说出来会好受点,啊?”
傅珵云又转过头,重新盯着天花板,眼里的光彩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无边的灰暗。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贺雅芝的耳朵里:“妈,你知道吗?我喜欢了他十九年。从我第一次在车上看见他,他对我笑的那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他了。我那时候才六岁,什么都不懂,就觉得这个哥哥好温柔,想一直跟他在一起。后来我长大了,知道什么是喜欢,才发现这份喜欢早就刻进骨子里了。我出生,好像就是为了遇见他,然后爱上他。”
贺雅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密密麻麻的痛蔓延开来。她想起傅珵云小时候,每次林清涵来家里,他都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对方身后,一口一个“清涵哥哥”;想起傅珵云上初中时,躲在房间里偷偷画林清涵的画像,被她发现后,还脸红着把画像藏起来;想起傅珵云十八岁生日那天,小心翼翼地跟她说“妈,我喜欢清涵,我想跟他在一起”时,眼里的紧张和期待。那时候她没有反对,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说“只要你幸福就好”。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儿子,把一颗心全给了那个叫林清涵的男孩,现在心没了,他怎么能不疼?
傅珵云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回忆那些美好的时光,又像是在悼念逝去的幸福:“他后来竟也爱上我了。那天他接受我的表白,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泪都掉了,才知道是真的。那时候我觉得,我这辈子从未如此幸福过。我从未想过,他会接受我,尽管我每天都在祈祷;我从未想过,他会把他的脆弱展示给我看——他以前被欺负的事,工作上遇到的困难,他都会跟我说;我从未想过,他会那么疼我,把我宠得像个孩子……妈,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全世界的光,都照在我身上了,我再也不用活在黑暗里了。”
他顿了顿,眼泪又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枕头上,晕开更大的湿痕:“我们一起在厨房做饭,他煮面,我剥蒜,偶尔闹点小矛盾,他总会先低头哄我;我们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看到感人的地方,他会把我搂在怀里,给我擦眼泪;我们一起在庭院里赏月,他会指着星星跟我说,那颗最亮的星星是我,旁边那颗是他,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他会早起给我做南瓜粥,知道我胃不好,粥里总会放些小米;他会记得我喜欢吃虾仁馄饨,每次都会让秦姨多包点;他会在我难过的时候,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拍我的背,说‘有我在,别怕’……他说,不管我什么时候给他打电话,他都会接;他说,等他这次出差回来,要带我去看海,去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他说,我是他的宝贝,是他这辈子最想珍惜的人……”
说到这里,傅珵云的声音突然断了,他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可肩膀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像风中摇曳的树叶。贺雅芝把他的手攥得更紧,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无声地安慰他,自己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病房里又陷入了沉默,只有傅珵云压抑的呼吸声和贺雅芝的抽气声。输液器的滴答声还在继续,像是在倒计时,提醒着他们,有些时光再也回不来了。二十分钟后,傅珵云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彻底的绝望,像熄灭的烛火,再也没有一丝光亮:“我从未想过,这次离别会是永别。他走的时候,跟我说‘等我回来,我的宝贝’,他说了要我等他,他说了再见,他说了会给我打电话……他明明都说了,可他怎么就不回来了呢?他怎么能骗我呢?妈,我还在等他,他怎么就不回来了……”
说完这些话,傅珵云就再也没开口。他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把白色的枕巾染成了浅灰色。贺雅芝坐在一旁,默默陪着他,手里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让他不至于被绝望吞噬。
夜色越来越深,窗外的星星亮了起来,一颗一颗,像撒在墨蓝丝绒上的碎钻,可它们的光却照不进病房里的黑暗。贺雅芝熬不住,靠在病床边睡着了,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傅珵云却一直醒着,他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林清涵的样子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林清涵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林清涵做饭时专注的神情,林清涵在他额头落下的轻柔的吻,林清涵最后说“我愿意”时,眼里的温柔和不舍……每一个画面都那么清晰,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可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刮起了风,风里夹着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带着刺骨的凉意。病房里的温度似乎也降了下来,贺雅芝被风声吵醒,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关好,又拉上了窗帘,不让外面的风雨进来。她回头看了傅珵云一眼,见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以为他睡着了,便轻轻走出病房,想去给护士站打个招呼,让他们多留意一下傅珵云的情况,顺便去楼下买瓶热水。
贺雅芝离开后,傅珵云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他盯着窗帘,看了一会儿,窗帘是浅灰色的,和林清涵最喜欢的那件衬衫是同一个颜色。他又慢慢闭上了双眼,眼角有泪滑落。
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将他彻底包裹。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慢慢模糊,身体越来越轻,像要飘起来一样。他累了,真的太累了——累得不想再呼吸,不想再思考,不想再承受这份撕心裂肺的痛。他想起林清涵走的那天早上,在他额头落下的吻,那个吻很轻,却带着对方所有的温柔;想起对方说“等我回来,我的宝贝”,那句话很暖,却成了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他想,或许现在,他可以去找林清涵了。他想躺在林清涵身边,好好地睡一觉,就像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靠在对方怀里,听着对方的心跳声入睡。他想让满身的疲惫烟消云散,想让心里的空洞被填满,想让他们再也不分开。
意识彻底消失的前一秒,傅珵云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输液器还在“滴答、滴答”地响着,可那声音,再也唤不醒沉睡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