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冷气裹着消毒水的味道,像细密的针,钻进每个人的衣领里。第三天的晨光格外淡,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铺着黑绒布的告别台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斑,连空气都透着压抑的灰白。林清涵的遗体躺在那里,穿着他最喜欢的深灰色西装,肩线挺括,领口别着一朵白色的桔梗花——那是傅珵云前几天在“花馧”花店买的,他当时攥着花茎说,要让清涵带着最喜欢的花,走得体面些。
人群围着告别台,低低的啜泣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沉重的网。贺雅芝靠在傅柠怀里,背脊绷得笔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砸在傅柠的衣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陈父陈母红着眼,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纸巾,反复擦拭着眼角,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不断涌出的泪水;君成和傅玖黎站在一旁,眉头拧成疙瘩,指尖无意识地攥着衣角,眼底满是痛惜与无措;林清远被傅柠半扶半搀着,膝盖发软,几乎站不稳,眼睛肿得像核桃,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嘴里反复念着“哥,别走,我还没给你煮饺子”,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只有傅珵云,站在人群外的角落里,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纸,却没有掉一滴眼泪。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领口系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手里攥着一块叠得方正的白手帕——那是林清涵去年冬天给他的,当时对方笑着说“你总爱掉眼泪,这个软和,擦着不疼”。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告别台上的人,眼神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波澜,像在看一幅静止的油画,又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梦。
有人走过来,是秦姨,她红着眼想拉傅珵云去旁边的休息室坐会儿,却被他轻轻挣开。他的指尖冰凉,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依旧站在原地。在他眼里,林清涵没有走,只是睡着了。睡着的林清涵还是很好看,睫毛很长,垂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鼻梁很挺,连嘴角都带着浅浅的弧度,像每次清晨睡醒时,侧头看着他的样子。
牧师走上前,手里捧着圣经,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告别厅里回荡,像沉在水底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愿他在天国得到安息,与主同在……”人群的啜泣声更响了,贺雅芝甚至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傅珵云依旧没动,只是眼睛亮了些,仿佛在认真听着,又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直到祷文结束,两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推着金属推车,准备将遗体推往火化间,傅珵云才终于动了动。
他往前迈了一步,脚步很轻,却像踩在每个人的心上。声音很淡,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我能和哥单独说几句话吗?”他的眼睛始终没从林清涵身上离开,瞳孔里映着对方的身影,像是怕一眨眼,那道身影就会碎掉。
靠在柱子上的陈九洋最先反应过来。他抹掉眼尾的泪花,吸了吸鼻子,胸腔里堵得发慌,却还是强撑着开口:“我们在外面等。”说完,他率先转身往外走,黑色的风衣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贺雅芝张了张嘴,想说“珵云你别吓妈妈”,却被傅柠拉住了,只能红着眼,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林清远哭得浑身发软,被傅柠半扶半搀着,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一眼,眼里满是担忧,像怕傅珵云会做出什么傻事。
告别厅里很快就空了,只剩下傅珵云和林清涵。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似乎更浓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傅珵云慢慢走到告别台前,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对方的睡眠。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被温柔取代,像冰面下流动的温水。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去林清涵额前的碎发,那发丝很软,却带着刺骨的凉,让他忍不住颤了颤。
“哥,你怎么睡这么久啊?”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像个找不到大人的孩子,“平时你都醒得比我早,还会在厨房给我煮南瓜粥,说早上喝这个养胃。”他又轻轻摸了摸林清涵的脸,那片冰凉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刺入他的心脏,让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他多想像以前一样,能感受到对方脸上的温度,能看到对方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能听到对方说“珵云再不起床,粥就凉了”,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握住林清涵的左手,那双手很凉,没有一点温度,手指僵硬地蜷缩着,不像以前那样,会温柔地揉他的头发,会紧紧地牵着他的手。傅珵云把自己的手裹在外面,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对方,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过去,可那双手还是像冰块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哥,你醒醒好不好?”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想让你再牵牵我的手,再摸摸我的头,再跟我说一次‘我回来了’,哪怕就一次。”
眼眶里突然落下一颗眼泪,砸在林清涵的手背上,像一颗碎掉的珍珠,迅速晕开一小片湿痕。傅珵云慌忙用袖子去擦,动作急促,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眼泪一旦开始掉,就再也止不住了。很快,他的视野就变得一片模糊,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黑绒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一朵朵悲伤的花。
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再也不想装作坚强。他蹲下身,膝盖砸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感觉不到疼。他把头靠在告别台上,紧紧握着林清涵的手,肩膀不停颤抖,像风中摇曳的树叶:“哥,我错了,我不该任性,我不该非要买粉色的月季,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出差……你可不可以不睡觉,再陪陪我?我想你,真的好想你,想得心都疼了。”
他的右手再次摸上林清涵的脸,指尖轻轻描摹着对方的轮廓,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嘴唇,每一寸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再也不要什么月季了,我再也不跟你闹脾气了,我每天都给你做早餐,陪你看你喜欢的纪录片,陪你在庭院里赏月看星星……哥,你醒过来好不好?好不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最后几乎成了气音。
突然,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与地板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告别厅里回荡,格外刺耳。他抬起头,眼泪模糊了视线,却依旧固执地看着林清涵:“我什么都不要了,哥,我不要钱,不要房子,不要别人的祝福,我只要你。你慢些走,等等我,我去陪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告别台的边缘,声音轻得像耳语:“等等我,哥,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巧的水果刀——那是他昨天在超市买的,本来想用来给林清涵削苹果,他记得对方最喜欢吃削了皮的苹果,说这样不涩。现在,这把刀却有了别的用处。他抬头看着林清涵,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眼泪还挂在脸上:“哥,你下辈子还会娶我吗?”他不等对方回答,就轻轻摇了摇头,像是知道答案,又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会找到你,再跟你说一次‘我喜欢你’,从三岁那次见面开始,再爱你一次。”
说完,他闭上眼睛,毫不犹豫地将刀划向自己的手腕。鲜血瞬间涌了出来,鲜红的颜色染红了他的黑色衬衫,也滴在了林清涵的深灰色西装上,像一朵朵妖艳的曼珠花,在死亡的边缘绽放。傅珵云却满足地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笑,仿佛终于解脱了,终于可以不用再承受这份撕心裂肺的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慢慢模糊,身体越来越轻,像要飘起来一样,朝着林清涵的方向飘去。
他艰难地抬起手,想去牵林清涵的手,想跟对方说“我来了,哥,我们一起走”,可手指刚碰到对方的指尖,就再也没了力气。他倒在地上,眼前最后闪过的,是林清涵第一次送他香槟玫瑰时的样子,对方笑着说“珵云,你比这花还好看”,耳边最后听到的,是对方温柔的声音:“珵云,我回来了。”
再次睁开眼时,傅珵云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云朵上。周围一片白茫茫的,没有风,也没有声音,安静得让人心慌,却不觉得冷。他撑着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没有伤口,也没有疼痛,光滑得像从未受过伤。“我这是在哪?”他疑惑地问,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傅珵云猛地抬头,看见林清涵站在不远处,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浅灰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手表——那是他去年送给对方的生日礼物,说要一起走很多个十年。对方的脸上带着点无奈,眼神却依旧温柔。
“真的吗?!我真的死了!”傅珵云满眼欣喜,激动地想站起来,却被对方伸手揪住了耳朵。那力道不重,却带着熟悉的温度,让他瞬间红了眼。
“你很开心喽?”林清涵的语气带着点生气,手上的力气却没加重。傅珵云疼得“嘶”了一声,却不敢挣扎,只是乖乖地低着头。他太熟悉这个场景了,以前他做错事,林清涵就会这样揪他的耳朵,嘴上说着“下次再敢这样,我就不理你了”,眼里却满是心疼,从来不会真的生气。
林清涵松开手,走到他身边坐下,膝盖轻轻碰着他的膝盖,看着他的眼睛:“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做这种傻事,你把自己的命当什么了?”
傅珵云抬头看着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凭着肌肉记忆喊出了声:“哥。”那一声“哥”,带着委屈,带着依赖,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
“别叫我哥,我胆子没那么大,承受不起你这份‘深情’。”林清涵瞪了他一眼,可眼里的心疼却藏不住,像星星一样闪着光,“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让多少人伤心?你妈妈会哭晕过去,小远会没人照顾,君成他们会一辈子活在愧疚里,你想过他们吗?”
“可我想你嘛。”傅珵云委屈巴巴地说,眼眶瞬间就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你走了以后,家里空荡荡的,床上没有你的温度,厨房没有你煮的粥,庭院里没有你陪我赏月,我每天都很想你,想得心都空了。我不想一个人活着,我想跟你在一起,不管是在哪里。”
林清涵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密密麻麻的痛蔓延开来。他轻轻捏了捏傅珵云的脸,语气软了下来,像在哄闹脾气的孩子:“那珵云回去好不好?回到你妈妈身边,回到小远身边,好好活着。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不要!”傅珵云嘟着嘴,把头扭向一边,肩膀还在轻轻颤抖,“我都死了,回不去了。而且,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每天看着你的照片,想着你再也不会回来,我宁愿死了,跟你在一起。”
“回去吧,听话,好不好?”林清涵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小远还小,他刚失去哥哥,不能再失去你了;你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不能没有你这个儿子;还有君成他们,都在医院里守着你,盼着你醒过来。你不能这么自私,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他们。”
“我不管!”傅珵云依旧倔强,眼角却流下了眼泪,滴在膝盖上,“我只要你,哥,我只要你。没有你,我怎么好好活着?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可我要你活。”林清涵握住他的手,眼神坚定,像一座不会倒塌的山,“好好地活。我的珵云可不是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挫败的人,你以前遇到再难的事,都会咬着牙挺过去,怎么这次就不行了?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就这么放弃。”
傅珵云摇着头,眼泪滴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烫得林清涵心尖发疼。“我不要……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哥,你别逼我好不好?”
“时间到了。”一个空灵的声音突然响起,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林清涵知道,自己不能再陪傅珵云了,他必须让傅珵云回去,回到那个还有人等着他的世界。他抽出手,捧起傅珵云的脸,满眼心疼地看着他,拇指轻轻擦去他的眼泪,动作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珵云,好好活着,好不好?你是哥的小太阳,以前你总说我是你的光,可你不知道,你也是我的光,是我活下去的动力。你要一直亮着,不能因为我,就熄灭了。”
傅珵云抱着他,哭得更凶了,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身体里,永生永世都不分开:“我不要做小太阳,我只要你……哥,你别走,别丢下我……我一个人害怕,我一个人活不下去……”
林清涵轻轻拍着他的背,像以前无数次哄他睡觉一样,哼起了一首歌——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在河边的民谣酒吧听的歌,叫《星光》。后来林清涵学会了,经常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哼给傅珵云听,说“你看,我们就像星星和月亮,永远都不会分开”。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回荡,傅珵云的哭声渐渐小了,靠在对方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稳。
“珵云,记住,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未离开过。”林清涵在他耳边轻声说,声音温柔得像春风,“好好活着,替我看看这个世界,替我去我们没去过的海边,替我照顾好小远,替我……好好爱自己。等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到时候,我一定不会再丢下你了。”
傅珵云还想说什么,却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他想抓住林清涵的衣服,想让对方别走,却什么也抓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里,只留下一句温柔的“再见,我的珵云”。
再次睁开眼时,傅珵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的脸上,带着温暖的温度,不像告别厅里那样冰冷,也不像白雾里那样虚无。他动了动手指,感觉浑身都没力气,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传来轻微的痛感,却很真实,证明他还活着。
他转过头,看见林清远趴在床边睡着了。少年的头发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眼睛,眼睛肿得像核桃,脸色苍白憔悴,嘴唇干燥得起了皮,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草莓味的硬糖——那是林清涵给林清远买的,林清远一直没舍得吃。傅珵云心里一阵心疼,慢慢抬起左手,轻轻放在林清远的头上,动作温柔得像林清涵以前对他们那样。
林清远猛地抬头,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却在看到傅珵云醒了的时候,瞬间亮了起来,眼里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声音都在发抖:“珵云哥!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疼不疼?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水!”他说着就要站起来,动作太急,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傅珵云摇了摇头,伸手按住林清远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示意他坐下。他看着林清远哭肿的眼睛,想起林清涵在雾气里说的话,想起对方把林清远托付给自己时的眼神,想起林清远抱着他哭着说“珵云哥我只有你了”,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啊,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任性了。以前有林清涵护着他,他可以像个孩子一样,发脾气,闹别扭,可现在,林清涵走了,他要成为林清远的依靠,要成为像林清涵一样温柔、坚强的人,替对方好好照顾林清远,好好活着,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完成他们没完成的事。
“小远……对不起。”傅珵云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像被砂纸磨过,断断续续却很清晰,“让你担心了。”他想抬抬手,手腕却软得发沉。
“珵云哥,你别这么说!”林清远慌忙摇头,眼泪砸在床沿上,却扯出个笑来,嘴角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泪痕,“只要你醒了就好!哥走了,我们还有彼此,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就像哥以前,冬天给你暖手,煮你爱吃的虾仁馄饨那样。”
傅珵云看着他泛红的眼尾,看着他因为熬夜而凹陷的眼下,嘴角慢慢牵起抹浅淡的笑。那笑容很轻,却像揉进了阳光,驱散了眼底的雾。他闭上眼睛,耳边传来林清远慌慌张张按呼叫铃的声音,“医生!医生!他醒了!”,声音里的雀跃藏都藏不住。
心里异常平静,像被温水浸过。以前总觉得林清涵走了,天就塌了,可此刻攥着他袖口的那只手,带着少年人温热的温度,让他突然明白——林清涵没走,他把要护着的人,把没说完的话,都托付给了掌心的温度里。
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他清楚了。要好好养伤,陪小远把高中念完,帮他整理林清涵留下的吉他谱;要记得按时吃早餐,就像林清涵还在时那样;要把两人没去成的海边,没看完的日出,都替对方好好看一遍。
等将来某一天,风会把话捎去的。他会笑着说:“哥,我做到了,没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