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色天花板看得傅珵云眼睛发涩。他安分地躺了两天，输液管里的药液顺着血管流进身体，手腕上的伤口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一动就牵扯着疼。可到了第三天清晨，他还是趁着护士换班的间隙，悄悄掀开被子下了床。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的声音。傅珵云拢了拢身上的病号服，将宽大的外套披在外面，遮住手腕上的纱布。他没敢走正门，绕到医院后门的小路，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伤口也隐隐作痛。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路边的早餐店飘出豆浆油条的香气，晨练的老人慢悠悠地散步，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他心里却空落落的。不知走了多久，一阵熟悉的风铃声传来——叮铃，叮铃，像雨滴落在玻璃上，清清爽爽的。傅珵云抬头，看见街角那家“花馧”花店，木质招牌在晨光里泛着浅淡的木纹，招牌下的风铃还在轻轻晃动，蓝色玻璃珠反射着阳光，绳尾的“平安喜乐”红绸依旧鲜艳。
他才想起，上次在这里买的花，还没来得及送给林清涵。那天他买了桔梗和玫瑰，却因为车祸，再也没机会亲手递到对方手里。傅珵云站在店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和上次的冷清不同，今天的花店格外热闹。柜台前围着几个人，一个穿着休闲装的男生正拿着一束向日葵，笑着对花店女生说：“小姐姐，这花怎么卖呀？15元是吗？那我买下来送你好不好？”花店女生笑着摇了摇头，没接话，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旁边一位提着菜篮子的阿姨凑过来，拉着花店女生的手絮叨：“小姑娘，你这花店开得雅致，人也长得俊，有男朋友没有啊？阿姨的外甥长得那叫一个俊，工作也好，要不要认识认识？”花店女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礼貌地说：“阿姨，我是开花店的，不相亲，谢谢您的好意。”阿姨还想再说什么，花店女生却已经转身去整理花架上的雏菊，留下阿姨在原地悻悻地闭嘴。
这时，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从店外跑进来，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跟在后面。小男孩跑到花店女生面前，仰着小脸说：“姐姐，姐姐，能送我一朵花吗？我要送给妹妹。”花店女生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点头，从花桶里抽出一支红玫瑰，递到小男孩手里。
可小男孩接过玫瑰，却又递了回去，伸出胖乎乎的小手：“25块，我要现金。我妈妈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要给钱。”花店女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看着小男孩认真的表情，又看了看旁边小女孩期待的眼神，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她一把夺过玫瑰，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转身走进后面的小房间，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傅珵云站在角落，默默看着这一切。他想起上次来的时候，花店女生也是这样，温柔又耐心，可今天却像是变了个人。或许，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吧，就像他自己，在别人面前装作坚强，背地里却总在深夜里哭。
“先生，您是要买花吗？”花店女生的声音传来，她从里面走出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傅珵云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哑：“嗯。”
“先生，您上次买的花都没拿过呢。”花店女生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上次您买了桔梗和玫瑰，说要包起来，后来您走了，花还在后面放着，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傅珵云心里一紧，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低声说：“这次一起拿吧。对了，月季还有吗？要粉色的。”
“当然有，昨天刚到的货，新鲜着呢。”花店女生笑着说，转身走进后面的帘子。傅珵云找了个靠窗的椅子坐下，看着架子上的花——向日葵朝着阳光，雏菊洁白小巧，桔梗温柔淡雅，每一朵都生机勃勃。刚才还热闹非凡的花店，此刻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些客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或许，只有他是真的来买花的吧。
没过一会儿，花店女生就抱着包装好的花走了出来。一大束花用浅灰色的包装纸包着，桔梗的淡紫、玫瑰的香槟色和月季的粉色交织在一起，旁边还点缀着几支满天星，清新又好看。“先生，您的花。”她将花递过来，眼里带着一丝笑意——大概是因为做成了生意，心情好了些。
傅珵云接过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她。花店女生接过卡，转身去后面的收银台刷卡，傅珵云看着她的背影，能感觉到她的脚步都轻快了些。也是，谁不爱钱呢？钱能让人暂时忘记烦恼，能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有些东西，却再也买不回来了。
花店女生将卡递还给傅珵云，笑着说：“欢迎下次再来，花馧欢迎您，先生。”傅珵云朝她微微点了下头，抱着花转身走了出去。风铃声再次响起，叮铃，叮铃，像是在送别，又像是在祝福。
傅珵云抱着花，慢慢走向墓园。墓园在城市边缘的山坡上，空气清新，安静得能听见风的声音。他沿着石阶往上走，脚步有些虚浮，伤口的疼痛越来越明显，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走到林清涵的墓碑前，傅珵云轻轻将花放在碑前，花瓣在风里轻轻晃动，像是在打招呼。
“清涵，我来看你了。”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林清涵笑得温柔，眼神里满是暖意，“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些花，有你喜欢的桔梗，还有我上次没买到的月季，总归是好闻的吧。”
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不喜欢我也送了，谁让你是我哥呢。实在不喜欢这气味，你就给我托梦，我下次给你送别的，送你喜欢的向日葵，好不好？要是不托梦，我就一直送，送到你托梦给我为止。”说完，他自己先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墓园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忽然，他注意到林清涵墓碑旁边的墓碑，上面的照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生，笑得很灿烂，眉眼间的神采，像极了林清涵。墓碑上的日期显示，他也是很早就去世了，碑前摆满了鲜花，有玫瑰、百合，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显然经常有人来探望。
“他肯定也有一个很爱很爱他的人吧。”傅珵云轻声说，心里有些羡慕，“你看，他的碑前有这么多花，说明有人一直记着他，一直爱着他。你也一样，我会一直记着你，一直爱着你，不会让你孤单的。”
他坐在墓碑前的石阶上，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最近的事：“哥，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啊？照你这么优秀的人，肯定过得非常非常滋润吧，说不定还能开个小公司，赚好多钱，就像在这边一样。”
傅珵云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有些无奈地笑了：“我今天差点没法来看你，九洋哥他们把我看得可严了，我在医院躺了两天，他们每天都来探望，我说出去走走都不让，生怕我再做傻事。其实我就是想出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还有啊，你走了之后，小远可忙了。公司的事、家里的事，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我想去帮忙，他不让，反而让九洋哥他们把我看严实了。你说他至于这样吗？”傅珵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而且，公司的事我肯定比他懂啊，虽然玖黎哥已经在帮他了，可多个人多份力量嘛，他就是不放心我。”
他低下头，声音沉了些：“不过我也知道，他是怕我累，怕我想起你又难过。哎……还是得怪我，上次做了傻事，让你们都担心了。”
风轻轻吹过，带来草木的清香。傅珵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哥，我好像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坚强。我以为我能好好活着，能替你照顾小远，能把我们没完成的事做完，可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你，想得心都疼了。”
因为腹部的旧伤还没好，加上刚才走了太多路，傅珵云有些站不住了，他靠在墓碑上，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嘴唇也隐隐泛白。可他还是不愿离开，只想多陪林清涵一会儿，多和他说说话。风吹在身上很凉，远处传来蝉的叫声，清脆悦耳，像是在陪伴他，不让他太过孤单。
一个半月后，傅珵云终于出院了。他出院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去林家找林清远。林清远看到他，眼里满是惊喜，拉着他问东问西，说公司最近的情况，说秦姨做了他爱吃的虾仁馄饨。傅珵云耐心地听着，偶尔点头回应，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可眼底却没什么光彩。
第二天中午，傅珵云才回到傅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父亲傅柠。两人在书房里谈了几个小时，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傅珵云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却比之前坚定了些。
晚上，傅珵云和家人一起吃了顿晚饭。饭桌上，贺雅芝不停地给他夹菜，叮嘱他要好好休养；傅玖黎和王恬也偶尔说些公司的趣事，想让他开心些。傅珵云都一一应着，吃完饭，又在客厅和家人闲聊了一阵，才说：“我有点困了，先回房了。”
傅柠和贺雅芝都点头应允，毕竟刚出院，休养是必不可少的。可傅玖黎和王恬的表情却有些奇怪，他们对视了一眼，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出声，只是看着傅珵云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自那天以后，傅珵云便很少走出房间，整日将自己关在里面。贺雅芝每天按时把饭菜送到他房间门口的小桌上，可大多数时候，饭菜都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只有偶尔会少几口，显然他没怎么吃饭。傅家的人却像早就知道一样，并没有去打扰他，就连公司的事，也都是傅柠亲自出面打理，不让他操心。
傅家还会经常把林清远接到家里来，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有时连顾阳——林清远的同学，也是他们的朋友——也会一起过来。每当这个时候，傅珵云总会打理好自己，从房间里出来，穿着整齐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和林清远、顾阳聊天，陪他们玩游戏，表现得和往常一样自然。可等林清远他们离开后，他就会立刻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再次闭门不出，仿佛刚才的热闹都是假象。
这天傍晚，林清远突然登门拜访。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站在傅家门口，对开门的贺雅芝说：“阿姨，珵云哥在家吗？我给他送点排骨汤过来，看看珵云哥。”
贺雅芝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在呢，他在楼上房间里。我去喊他下来。”
“不用了阿姨，我上去吧，不麻烦您了。”林清远说着，就提着保温桶往楼上走，留下贺雅芝和傅柠在楼下面面相觑。
他来得太突然，没人提前给傅珵云通风报信。贺雅芝担忧地看着傅柠：“你说，远远这么晚过来，不会是知道了点什么吧？珵云这阵子的状态，我真怕他……”
傅柠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唉，早晚的事。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我们插手太多，反而不好。”他和贺雅芝看着林清远上楼的背影，心里隐隐担心，却只能在楼下等着。
林清远站在傅珵云的房门口，看着那扇隐隐开着一条缝的门。他想起今天下午在公司听到的话——傅玖黎和陈九洋在办公室里议论，说傅珵云出院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饭也不说话，状态很不好。当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珵云哥明明在他面前很正常，怎么会……
林清远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房门。屋里黑漆漆的，没有开灯，只有屋外的灯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借着这微弱的光，林清远隐约看清了屋内的状况——桌子上摆满了空酒瓶，地上胡乱地扔着衣服、书本和一些杂物，甚至还有几个吃完的药片壳，白色的药片散落在地毯上，像一颗颗破碎的星星。
林清远怔怔地站在门口，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这和他之前见到的整洁房间判若两人，更和傅珵云在他面前表现出的“正常”截然不同。
忽然，他听见房间里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出去！”
林清远寻声望去，看见傅珵云坐在窗台上，身体蜷缩着，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的黑暗。他身上穿着宽松的黑色卫衣，头发有些凌乱，肩膀微微颤抖，显然状态很不好。
林清远向前走了一步，轻声说：“珵云哥，是我，小远。我给你带了排骨汤，你要不要喝点？”
“滚出去！”傅珵云的声音更冷了，带着一丝不耐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林清远呼出一口气，快步走到他旁边。窗台上的人慢慢抬起头，眉头紧锁，脸上满是厌恶，脸色苍白得像纸，眼底布满了红血丝，显然很久没好好休息了。可当他看清林清远的脸时，脸上的厌恶和冷漠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和无措。
“小远，你……你先出去。”傅珵云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下意识地将手腕往身后藏了藏，生怕林清远看到他手腕上的纱布，看到他此刻狼狈的样子。
林清远看着他，眼里满是心疼。他试探着喊了一声：“珵云哥……”
傅珵云的身体僵了一下，脸上露出惧色，像是在害怕什么，他将头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的：“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林清远看着他蜷缩的背影，想起以前傅珵云总是护着他，想起林清涵走的时候，把他托付给傅珵云，想起傅珵云在医院里说“以后我们一起”，眼眶突然就红了。他伸出手，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傅珵云：“珵云哥，你别这样。”
“小远……你先出去……”傅珵云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在微微发抖。
“珵云哥，你其实不用逞强的。”林清远哽咽着说，手轻轻拍着傅珵云的背，像以前傅珵云安慰他一样，“我知道你难过，我知道你想哥，我也想。可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哥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心疼的。”
“你先出去……”傅珵云还在坚持，声音却越来越弱。
“我不！”林清远摇了摇头，紧紧抱着他，“珵云哥，那时候是你告诉我的，说我可以把你看做亲人，看做亲哥哥。现在你有困难了，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所以……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傅珵云闭着眼睛，沉默了很久。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过了好一会儿，傅珵云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林清远听到这声“好”，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知道，傅珵云终于愿意敞开心扉，愿意让他陪着了。或许，走出悲伤很难，但只要他们彼此陪伴，就一定能慢慢好起来，就像林清涵希望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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