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铺在青石板上，晃得他下意识眯起眼。他本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沿着老巷漫无目的地走，鞋底碾过墙角丛生的青苔，不知不觉竟停在了“花馧”花店门口。木质招牌上的字迹被岁月浸得有些模糊，唯有檐下那串风铃依旧鲜亮，蓝色玻璃珠裹着阳光，风一吹便发出“铃—当—当—”的声响，绵长又清透，像极了林清涵从前在他耳边低语的语调。
他在台阶旁的长椅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椅面的裂纹。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三年前，那天兴冲冲地挑了桔梗和香槟玫瑰，想给林清涵一个惊喜。可那束精心包扎的花，最终没能送出去——林清涵在赴约的路上出了意外，花束被他锁在书房的玻璃柜里，直到花瓣枯成褐色，还保持着当时饱满的模样。如今再看那串风铃，绳尾系着的“平安喜乐”红绸在风里轻轻晃，竟让他沉寂了三年的心脏，泛起一阵带着刺痛的暖意。
傅珵云站起身，玻璃门被推开时发出轻微的“叮”声，与檐下的风铃相和。店里弥漫着混合了百合与茉莉的淡香，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正踮着脚整理花架顶层的向日葵，鹅黄色的裙摆扫过木质花架，留下细碎的声响。见他进来，女生立刻转过身，脸上堆着清甜的笑：“先生，要点什么吗？今天的向日葵特别新鲜，刚从城郊花田运过来的，您看这花苞多饱满。”
傅珵云的目光落在那排向日葵上，花瓣舒展得像小太阳，恍惚间竟想起林清涵总说他像向日葵——明明自己怕黑又敏感，却总想着给身边人带去暖意。他还没开口，女生突然“呀”了一声，眼睛亮起来：“是你啊！三年前你买过桔梗和香槟玫瑰，当时还特意我还在花束里加了张手写卡片，写‘愿我们岁岁常相见’，我记得你呢！”
傅珵云怔了怔，指尖轻轻拂过一片向日葵花瓣，柔软的触感让他喉间发紧。他轻声“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还是要桔梗和香槟玫瑰，和上次一样的搭配。”女生转身要去取花，他却突然叫住她，目光落在角落里那束盛放的粉色月季上：“再加几束月季吧，要最粉的那种，花苞要大一点的。”
女生拿着花剪的手顿了顿，随即笑起来，眼里满是打趣的意味：“您爱人还喜欢粉色月季呀？上次您说他看到粉色就会笑，我还特意给您挑了最娇嫩的花苞呢。”
傅珵云摸向向日葵的手猛地顿住，指尖的柔软仿佛瞬间被抽走，只剩下一片冰凉。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泛白的指节，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一丝无力的自豪：“不是他喜欢，是我喜欢。以前他知道我偏爱粉色月季，为我准备了一车。”
“哇，这也太浪漫了吧！”女生将包好的花递给他，透明的包装纸里，桔梗的淡紫、玫瑰的香槟色与月季的粉色交织在一起，格外好看。她眼里满是真诚的羡慕，“您和您爱人的感情真好，我以后也要找一个愿意为我准备一车花的人。”
傅珵云接过花，包装纸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看着女生眼里的憧憬，浅浅笑了笑：“会遇到的，你这么好，肯定能遇到那个把你放在心尖上的人。”
走出花店时，阳光已经西斜，天边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色。傅珵云抱着花站在路边，出租车停下时，司机探出头问他目的地，他沉默了足足有十秒，指尖无意识地捏皱了包装纸的边角，才轻声说：“城郊墓园，麻烦开慢一点。”
出租车沿着环城公路行驶，窗外的风景从热闹的街区变成萧瑟的农田，傅珵云靠在车窗上，目光始终落在怀里的花束上。他想起林清涵总说，等他们攒够了钱，就去城郊买一栋带院子的房子，院子里种满桔梗、玫瑰和粉色月季，再养一只橘猫和一条金毛，每天早上一起去晨练，晚上坐在院子里看星星。那些细碎的约定，曾是他对抗生活疲惫的勇气，如今却成了压在心底最沉重的念想。
与此同时，市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君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指颤抖着拨通了林清远的电话。听筒里传来林清远懒洋洋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君成哥，怎么了？是不是珵云哥的病情又反复了？”
“远远，熙熙回国了。”君成的声音有些疲惫，背景里传来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的声响，还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他刚回就去了病房，和佳俞吵了一架。”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林清远的声音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们……是不是又提了哥哥的事？佳俞还是没放下吗？”
“嗯，吵得很凶。”君成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声音里满是无奈，“佳俞说，清涵的事都是珵云的错，如果当时珵云没有临时让清涵改路线，就不会出事。熙熙护着佳俞，两个人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珵云没辩解一句，只是站了会儿就走了，我看他脸色差得很。”
林清远在那头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力：“唉，该来的总会来。小妹和爸爸妈妈的事能瞒到现在，已经算是幸运了，要不是熙熙一直在国外读书，恐怕早就瞒不住了。芸熙那边就交给你们了，我现在就去找珵云哥，他这个时候肯定不想一个人待着。”
“好，你路上小心点，别开太快。”君成叮嘱道，“珵云他心里比谁都难受，你跟他说话的时候，别提那些糟心事。”
挂了电话，君成用手撑着脸，长舒了一口气。他看着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白大褂与病号服交错，眼眶突然湿润起来。三年前林清涵出事时，他就在急诊室外，看着傅珵云抱着盖着白布的遗体，像个孩子一样崩溃大哭，那种绝望的眼神，他到现在都忘不了。如今芸熙回国，又把当年的伤疤重新揭开，他真的怕傅珵云撑不下去。
陈九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姜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我让叔叔阿姨先回了，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佳俞在病房里陪着芸熙，你别太担心。”
君成转过头，看着陈九洋，平时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却像只受惊的小猫，声音哽咽：“九洋，我怕。我已经失去清涵了，我不能再失去珵云了。”
陈九洋心疼地张开双臂，将他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又坚定：“我在呢，别怕。珵云他那么在乎清涵，肯定不会让清涵失望的，他会撑过来的。”
“我真的好怕……”君成埋在他怀里，抽噎着说，“清涵走的时候，把远远托付给珵云，珵云这三年一直拼尽全力照顾远远，可我们谁都没问过他累不累、难不难受。现在佳俞还怪他，熙熙也不理解他，他心里该多苦啊。”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陈九洋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君成的头发，试图让他平静下来，“等珵云想通了，佳俞也会慢慢明白的，没有人愿意看到悲剧发生。”
怀里的君成点了点头，哭声渐渐小了下去。而在走廊拐角的暗处，陈佳俞垂着眼听完了他们的对话，指尖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闭了闭眼，将眼底的湿润压下去，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白色的护士服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落寞。她不是不明白傅珵云的痛苦，可一想到林清涵冰冷的遗体，她就没办法说服自己原谅——原谅那个“让林清远改路线”的人。
傅珵云抱着花站在林清涵的墓碑前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风变得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墓碑上的照片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照片里的林清涵穿着白色衬衫，眉眼弯弯，唇角微勾，一双杏花眼满是温柔，和傅珵云记忆里的模样一模一样。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花放在碑前，桔梗的淡紫、玫瑰的香槟色与月季的粉色在暮色中格外显眼，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温暖了这片冰冷的墓园。
傅珵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照片里林清涵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哥，生日快乐。”他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今年我忘了买你最喜欢的黑森林蛋糕，对不起。等明年，我一定记得给你带来，还要带我们上次没来得及去吃的那家日料店的寿司。”
一滴雨突然落在他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傅珵云抬起头，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雨滴越来越密，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他没有躲，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衣服，冰凉的触感顺着衣领滑进脖子里，可他却觉得，这点冷，根本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哥，如果我死了，你会怪我吗？”傅珵云“扑通”一声跪在雨里，膝盖磕在坚硬的石板上，传来一阵剧痛，可他却像没有察觉一样，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泪水混着雨水从脸颊滑落，“我真的真的好想你，好想你……这三年来，我每天都在想你，想我们一起在阳台种月季的日子，想你给我煮的红糖姜茶，想你在我加班时偷偷送来的夜宵。我一个人，真的好害怕。”
远处的林清远刚赶到墓园，手里还拿着一把伞，裤脚已经被雨水打湿。他听到傅珵云的话时，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愣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流，滴进衣领里，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怔怔地看着跪在墓碑前的身影，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我真的感觉我撑不下去了……”傅珵云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哭声，“我每天都活在愧疚里，我总觉得如果当时我没有让你改路线，如果你没有绕去买我爱吃的糖炒栗子，你就不会出事。我害怕，我一个人真的好害怕。哥，没有你，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雨越下越大，墓园里静得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傅珵云压抑的哭声。林清远站在不远处，能清楚地听到傅珵云说的每一个字，那些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不断刺进他的心脏。他想起哥哥出事前，还特意给他发消息，说“等下要去给珵云买糖炒栗子，他最近加班太累，要多补补”，可如今，那个总把傅珵云放在心上的人，却永远留在了三年前的那个秋天。
“我什么都做不好……”傅珵云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说拜托我照顾小远，可我不仅没有照顾好他，还让他因为我受了那么多委屈。你说让我好好活着，可我连好好活着都做不到，我甚至不敢路过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店……”
他跪在雨里，全身都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狼狈不堪。他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仿佛要把这三年来所有的委屈、痛苦和思念，都在这场大雨里哭出来。就在这时，一把蓝色的伞突然出现在他头顶，挡住了倾盆而下的雨水。
傅珵云愣了一下，抬起布满泪水的脸，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花馧”花店的那个双马尾女生。她手里还拿着另一把伞，身上的衣服也被雨水打湿了一些，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却依旧笑得温柔。女生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轻声说：“他看起来，确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眼睛里好像有光，一看就很疼你。”
她低头看着傅珵云狼狈的模样，语气里满是心疼：“你这样淋雨，很容易生病的。如果他看到你这个样子，肯定会心疼的吧？他那么疼你，肯定不想看到你这么折磨自己。”说着，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起傅珵云，“好好活着吧，他肯定不希望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在他离开后过得这么狼狈，这么消沉。他一定希望你能带着他的那份，好好活下去，看看这个世界的美好——比如明年春天的月季，还有你们没来得及一起去看的樱花。”
傅珵云比女生高出两个头，女生踮起脚，将手里的伞递到他面前，眼里满是真诚：“去吧，有人在等你呢。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一直看着你，手里的伞都忘了撑开。”
傅珵云顺着女生的目光回头，看见林清远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拿着一把没打开的伞，身上湿透了，却依旧担忧地看着他。那一刻，傅珵云紧绷的神经突然断了，心里的冰冷仿佛被一股暖流融化。他接过女生手里的伞，撑开后，雨水被挡在外面，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谢谢。”傅珵云轻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多了一丝生机。
女生笑了笑，摆了摆手，眼里满是俏皮：“不客气，记得下次多来我的花店买花就好，我给你打八折！对了，下次可以带点你爱人喜欢的花，我帮你搭配，保证好看。”
傅珵云和林清远并肩往墓园外走，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走了没几步，傅珵云突然回头，看见女生还站在墓碑前，朝着他们的方向挥手，蓝色的伞在雨幕中格外显眼。他也朝着女生挥了挥手，心里满是感激——这个素不相识的女生，用最简单的话语，给了他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墓园门口，一阵风突然吹过，卷起地上的花瓣，粉色的月季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像一只只蝴蝶。一道温柔的男声仿佛随着风传来，轻得像幻觉，却又清晰地落在女生耳边：“谢谢。”
女生抬头看向墓碑，笑着眨了眨眼，声音轻快：“不用谢，下次多让你爱人来我的花店买几束花就行，我还等着给他打折呢。”说完，她收起伞，转身走进了雨幕里，脚步轻快得像带着风，很快就消失在墓园的尽头。
雨还在下，墓园里的那束花却在雨水中愈发鲜艳，桔梗的淡紫、玫瑰的香槟色与月季的粉色交织在一起，像极了曾经那段炽热又温柔的时光。傅珵云握着伞柄，感受着掌心的温度，身边的林清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说：“哥，我们回家吧。明天我陪你去买糖炒栗子，就买你以前爱吃的那家。”
傅珵云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墓园的方向，心里默默说：“清涵，我会好好活着，带着你的那份一起。我会照顾好小远，会去看春天的月季和樱花，会把我们没完成的约定，一一实现。你放心吧。”
雨水依旧哗哗地下着，却仿佛洗去了所有的阴霾。傅珵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他可能还会在某个深夜想起林清涵，还会难过，还会流泪，但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消沉，那样绝望。因为他知道，林清涵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而他身边，还有林清远，还有那些关心他的人，他们会陪着他，一起走下去，一起迎接每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
雨幕中，那束花在墓碑前静静绽放，像一个温柔的约定，见证着跨越生死的思念，也守护着一份重新燃起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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