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临8

咸福宫内，高晞月已换上最得宠时樱桃红洒金蝴蝶牡丹纹氅衣，戴着弘历赏的水仙珠花。

没力气保持贵妃仪态了，斜靠在榻上，一只手抚摸着另一只手腕上的赤金莲花镯，脸上用浓厚的脂粉极力掩盖着病色。

“茉心，信给我阿玛送去了吗？这可关系着你们几个的以后。”高晞月虚弱的开口。

“主儿，办妥了，您别操心了，好好休息一下。”茉心抹了一把眼泪。

“我从未像此刻如此清明过，我不知皇后娘娘，到底是真心对我，还是真想害我。皇上到底是爱过我高晞月，还是一直拿我当做伺候他的高氏。”高晞月盯着镯子说道。

“这都不重要了，我得让他们都愧疚我，弥补不了我的，才会一直善待我的阿玛额娘，还有整个咸福宫上下。”高晞月费力的抬起手，摸了摸头上的珠花。

一阵急促的花盆底的哒哒声，打破了主仆二人的对话。

“晞月……你……”琅嬅坐在床边握着高晞月的手，欲语泪先流。

“琅嬅姐姐，别哭，这让我想起了王府时，那年冬天我也病的重，你也是这样哭着守着我，别担心，我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了。”看着琅嬅，高晞月扯起一抹虚弱的微笑。没有用宫里的称呼，她的声音轻的像是风一吹就会消散。

琅嬅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她紧紧握着高晞月的手，仿佛想要把自己的生命力传递给她：“对不起，对不起晞月，你不能睡，咱们还得一起好好教导嬿婉呢，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高晞月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释然：“姐姐，妹妹福薄，只希望姐姐得偿所愿，再有嫡子。我这一生，爱过，恨过，也怨过。现在，我不再被这宫墙所困，可惜，未曾在我阿玛额娘身前好好尽过孝。”

琅嬅的泪水滴落在高晞月的手背上，她知道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这样说话了。她轻声说道：“晞月，放心，只要我富察家在一日，一定保高家无虞。”

“有姐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姐姐，你要好好保重啊。”

“晞月……”

“白日不是还能下地吗？怎么会这样，齐汝！再给贵妃看。”

“是，微臣定然尽全力。”

随着门外的对话，一抹明黄跨进室内，富察琅嬅很识趣的起身。

齐汝跪在榻边，又是一遍望闻问切。

“禀皇上，贵妃娘娘因着苦艾缘故，忧思惊惧，早被掏空的内里，今日又是气急攻心，贵妃娘娘怕是……”

“够了！说些不吉利的，滚下去。”弘历听着有些生气，高晞月从自己还是不受宠的四阿哥便尽心尽力的照顾着。

相伴十余载，因着自己心中那纯洁无瑕的青梅竹马，贤惠的高氏，马上就要在自己的跟前香消玉损。

“皇上，可别气坏了身子，也别怪娴嫔，早在王府时，阿箬仗着您对娴嫔的宠爱，娴嫔的默许，不知明里暗里，使了多少绊子。夏日的冰，冬日的衣。问心有愧，娴嫔当然会觉得冷宫受的那些罪，是我在报复她。”高晞月伸手拉着弘历的衣袖。

“晞月，病得糊涂了，如懿不会放任身边的人这样做的。”弘历脸色有些难看，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晞月犯不着临终的遗言用来泼如懿的脏水。

高晞月又是虚弱一笑，“皇上，这些都不重要了，臣妾只是舍不得您，当年从圆明园，臣妾就陪在您的身边，夏日的里衣，冬日的暖帽，臣妾一针一线的满心欢喜的绣着，今后臣妾在地下，也会日日祈求神佛，佑您平安。茉心，双喜也伺候我这么多年，求皇上准他们出宫养老吧。”

“晞月，朕准你请求，再撑撑，高大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弘历也红了眼眶。

“臣妾等不到了。阿玛，额娘，女儿不孝……”随着最后一丝气息的消逝，高晞月的手缓缓滑落，她的脸庞依旧带着那抹微笑，仿佛在梦中找到了她一直追寻的自由和宁静。

整个咸福宫都沉浸在一片悲伤之中。

弘历平了平情绪，“贵妃高佳氏，诞生望族，佐治后宫，孝敬性成，温恭素著。着晋封皇贵妃，以彰淑德。柔质受谏曰慧，明德有成曰贤，谥曰‘慧贤’。”

弘历站起身来，“感其父女情深，赐高斌邻东陵墓地，待其百年之后，慧贤皇贵妃能与其长久相望。”

“臣妾代晞月。叩谢皇上隆恩。”琅嬅跪了下去，她想，她又孤独了几分。

在一片高呼陛下圣明中，弘历踏出了咸福宫。

…………

坐在步辇上，看着月色苍茫，想起晞月方才所言，弘历有些恍惚，晞月在自己身边如此久了？时间甚至超过了青梅竹马的如懿。

李玉瞧着弘历的神色，想了想受苦的娴主儿，便道：“今儿皇上也还没翻牌子，撷芳殿今儿说各位小阿哥们都学的不错，皇上可要去瞧瞧？”

皇帝的眼神不知望着何处，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若一叶鸿毛，倦倦地问：“李玉，朕从前在这后宫中，是不是太过于专宠了？”

李玉知道皇帝所指，只赔着笑脸道：“皇上宠爱各宫娘娘，六宫雨露均沾……”

弘历倏然打断他：“你伺候了朕多年，怎么也一句实话也没有？”

李玉吓了一跳，深吸两口气，不知如何作答。

眼见弘历的神色冷了下来，进忠连忙道：“皇上可是真龙天子，能不能得宠是小主们的本事和福分，至于皇上宠不宠，怎么宠，那就没有应不应该的事儿。皇上仁厚，从没冷落了谁，也不见特别专宠了谁。”进忠一壁说着。

皇帝浅浅一哂，伸手点了点进忠的帽顶，“油嘴滑舌的奴才。”

“皇上，天佑我大清明主，慧贤皇贵妃骤然薨逝，您也许了娘娘莫大的哀荣，为了咱们大清的江山，您可要保重好身子呀。前面就是钟粹宫了，想着纯妃娘娘，也快到生产的日子了，皇上可要去坐坐？”

进忠又是一番趁热打铁，装作没瞧见李玉的白眼，谁不知道李玉那点小心思，小爷就乐意和你们这群人对着干。

…………

时间从深秋到了初春，期间慧贤皇贵妃的丧仪隆重非常，弘历完全就是个表演型人格，总要在人死后再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极强的哀恸，从前的哲敏，现在的慧贤。

但这一切很快就被六阿哥的诞生洗刷掉了绝大部分印记，纯妃也因此得了贵妃，宫里也陆陆续续进了些常在答应之流。

这宫里的女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个覆盖掉一个，花开了，又败了，紫禁城的风水养人，可惜宫里的女人都是天家的货物、玩意儿、奴才，就是不是人。

“嬿婉，这道燕窝甜汤，学的不错。”长春宫内，琅嬅夸赞着魏嬿婉的手艺。

“你如今也算是学的不错了，这段时日，我便找个机会向皇上举荐你，从我宫里出来的，至少也能先得个常在。”富察琅嬅放下瓷碗，带着着赞许的看着嬿婉说道。

“娘娘，奴婢想再侍奉您，等您再有了孕，平安诞下小阿哥，奴婢再去侍奉皇上。慧贤皇贵妃对我也有教养之恩，最后的愿望也是盼您再平安有个阿哥。”魏嬿婉蹲在琅嬅脚踏边，一脸真诚的说道。

现在还不是去侍奉皇上的好时机，毕竟得和咱们这位中宫羁绊足够深，才能再今后的几十年里，好好的用这段情分，这一世，我魏嬿婉要稳扎稳打的赢。

“皇后娘娘，不好了，皇上今早有些发热，刚下了朝就昏倒了。”进忠的一声惊雷，让琅嬅噌的一下站起身。

“怎么回事？你们这几个近身伺候的奴才，当真是皮松了不成？”十余载的夫妻情分，就算知道自己的丈夫在情感上是个什么德性。可身为妻子的琅嬅还是很担忧。

“皇后娘娘息怒，这几日皇上忙着亲自考选御史，现下齐太医正在诊治。”进忠又躬了躬身，恭敬的回答道。

“罢了，本宫收拾一番，即刻前往养心殿。”琅嬅去了后殿，素练莲心也紧跟着去收拾。

魏嬿婉瞧着没什么人的空殿，悄悄往进忠身边挪了挪。

“怎么回事？”

“许是疥疮，前几日翊坤宫那位出来了，延禧宫那位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东西，许是想着病床前尽一尽情分，让她的好姐姐再复盛宠吧。”进忠说完嘲弄一笑。

“你可有事？这可是要传染的。”魏嬿婉有些急，又怕被人听到，只发出细小而尖锐的声音。

“不碍事，李玉近来嫌我挡了翊坤宫的路，不大派我进殿内。端慧太子那事儿，纯贵妃，愉嫔都动手了，钟粹宫我派人去看过了，没往里间儿摸，就怕打草惊蛇。”进忠给了嬿婉一个安慰的眼神。

“好，你多注意，我有了打算。”

…………

养心殿内，太后扶着福珈的手，急道：“到底是什么症候，要不要紧？”

齐汝忙道：“皇上怕是接触了疥虫，好在发现的及时，症状并不严重，微臣已经拟了黄连解毒汤的方子，再加上马齿苋和蒲公英熬的汤药擦拭全身，不出十日便可痊愈。”

太后严厉道：“这些日子都是谁侍寝的？怎么好端端的染上这等脏污！取敬事房的档来！”

琅嬅匆匆赶来，忙恭声回答：“请皇额娘安，儿臣已经看过记档，纯贵妃和舒嫔各伴驾几次，但自从娴嫔解禁之后，大多都是娴嫔了。”

太后鼻息微重，疾言厉色道：“娴嫔呢？”

李玉察言观色，忙道：“皇上这几日就有些发热难受，为这朝堂之事，不肯休息。娴主儿日日照料，今儿个一早才有时间休息。”

太后这才稍稍消气：“算她还伺候周全。”

琅嬅看着齐汝道：“你方才说皇上的病是由疥虫引起的，疥虫是什么？是不是翊坤宫不大干净，才让皇上得上了这种病？”

齐汝躬身道：“可能是得了疥疮的人用过的东西被皇上接触过，或是皇上直接碰过得了疥疮的人才会得这种症候。翊坤宫并未有相同症状，这来源一时半会儿确定不。”

太后沉声道：“好了。既然其他人无事，皇后，咱们先去看皇帝要紧。”

两个侍女跪在皇帝榻前，戴着重重白绡手套，替皇帝轻轻地挠着痒处。

太后见皇帝昏睡，示意李玉掀开被子，撩起弘历的手臂和腿上的衣物，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大片的红色水疱，弘历含混不清地呻吟着：“痒……痒……”

太后叹口气道：“所幸一早有发现，算不得严重，那就宫中妃嫔轮侍，像得宠的舒嫔几个，可以多排一些，你是皇后，调度上用心些。”

太后吩咐完，琅嬅跪下道：“皇额娘圣明，但是皇上的病会过人的，若是六宫轮侍，万一都染上了病症，恐怕一发不可收拾。若是皇额娘觉得儿臣还妥当，儿臣自请照顾皇上，必定日夜侍奉，不离半步。”

太后双眸微睁：“皇后与皇帝如此恩爱之心，哀家怎忍心分离，便由着皇后吧。若到支撑不住时，哀家自会许人来帮你。”说罢，太后便又嘱咐了李玉几句，才往殿外去。

因皇帝病着，寝殿内本就窒闷，太后坐了一路的辇轿，一直到了慈宁宫前，才深吸一口气，揉着额头道：“福珈，哀家觉得心口闷闷的，回头叫太医来瞧瞧。”

…………

各宫娘娘行至宫道上，就收到了“恐六宫染疾，由皇后娘娘一人侍奉，期间免六宫请安，各宫用白矾消杀，以免染疾。”

听到消息，苏绿筠最先老老实实谢恩回宫，毕竟她宫中一位养子，两位亲子，三位阿哥，可不能过了病气。

白蕊姬也痛痛快快的谢恩回宫，毕竟一个坏了身子，毫无恩宠的娘娘，去了也不讨好，还要担上染病的风险。

余下的答应常在之流，瞧着高位娘娘都领旨谢恩，也都三两结伴的回去了。陆沐萍想留下来，可想了想，如今自己只是一个常在，前面还有那么多妃、嫔，排也排不到自己，轻轻跺了跺脚，也不甘的转身回宫了。

金玉妍扯了扯嘴角，这种好事怎么能让皇后一个人占了？自己可不能让永珹一个人在这紫禁城里单打独斗，摸了摸自己看起来还平坦的小腹，王爷还等着自己的好消息呢。

如懿和海兰自然是要去的，辛辛苦苦做好的局，怎么能让别人得了便宜。

“皇后娘娘好生辛劳，独自守着皇上，全了情分，却忘了咱们也是皇上的女人啊。”意欢捧着这满腔的柔情，顾不得妃嫔尊卑，率先往养心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