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还残留在鼻腔里。秦悔推开图书馆的门，周三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她深吸一口气——书籍的油墨味比医务室的药水味舒服多了。
"哮喘喷雾要随身携带，秦悔。"母亲今早的话言犹在耳，"高三了，不能有任何闪失。"
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口袋，确认铝制喷雾罐的存在。三天前的开学典礼像场噩梦，而那个叫柳麟的男生——秦悔皱起眉头——他背着自己奔向医务室时，校服领口飘来的青草气息竟然盖过了哮喘发作时的恐惧。
"荒谬。"她小声嘀咕，将还书车推到文学区。作为学生会学习部部长，每月整理一次图书馆是她的职责。
《百年孤独》被错放在现代文学区。秦悔踮起脚尖取下这本厚重的书，借阅卡从书页中滑落。她弯腰捡起，目光扫过最近一次借阅记录：
柳麟，高三(7)班。借阅日期：8月30日。归还日期：9月2日。
"又是他？"秦悔翻开书页，发现多处铅笔做的细小批注。在"一个人有权利仰望天空"这句话旁边，有人写道："但多数人只敢看脚下的路。"字迹潦草却有力，像极了那个男生给人的印象。
她快速翻阅其他几本马尔克斯的作品，竟然全都有柳麟的借阅记录。博尔赫斯、加缪、卡尔维诺...这些连文学社成员都嫌艰涩的作家，那个开学典礼上逃课的男生却反复借阅。
"找到宝藏了？"
声音从背后传来，秦悔猛地转身，手中的书"啪"地掉在地上。柳麟就站在不到半米处，手里拿着本《挪威的森林》，左耳的银色耳钉在阳光下闪烁。他今天没穿校服，黑色T恤衬得肤色越发苍白。
"你—"秦悔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书架，"你怎么在这里？"
"刚被李老师训完话。"柳麟弯腰捡起书，指尖不经意擦过秦悔的手背，像一片雪花掠过，"开学典礼逃课，翻墙，还撞倒了学生会副主席...罪加三等。"
他站得太近了，秦悔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烟味，混合着某种木质调香水。医务室那天闻到的青草气息，原来是这个味道。
"所以你是来借书抵罪的？"秦悔伸手要拿回《百年孤独》，柳麟却将书举高。
"先告诉我，秦副主席为什么对我的借阅记录这么感兴趣？"他嘴角勾起一抹笑，"难道开学典礼那天我英雄救美的举动，终于打动了优等生的芳心？"
"少自作多情。"秦悔的脸热了起来，"我只是在整理书籍。作为学生会干部，我有责任—"
"责任，义务，规定。"柳麟打断她，模仿着她严肃的语气，"你说话像本行走的学生手册。"他突然凑近，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她，"你知道吗？你每次紧张的时候，语速会变快，而且会不自觉地摸耳垂。"
秦悔立刻放下正摸着右耳垂的手："把书还我。"
柳麟反而将书抱在胸前："你看过这本？"
"当然。"
"'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他念出开篇名句，"你觉得布恩迪亚家族为什么逃不出轮回的命运？"
秦悔没料到他会突然讨论书的内容："因为他们的名字和性格决定了命运。这是明显的宿命论主题。"
"错。"柳麟摇头，"是因为他们太孤独，从不真正交流。就像现在的你，被捆在自己的'优秀学生'树上，以为那就是全世界。"
"你根本不了解我。"秦悔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引得自习区几个学生抬头张望。
"我了解得比你想象的多。"柳麟从书架上抽出《局外人》，随手翻到某一页，"'在我所度过的整个荒诞的人生中，从我未来的深处，一股阴暗的气息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向我扑来'...你觉得默尔索为什么拒绝忏悔？"
秦悔愣了一下，但她恰好读过这本："因为他忠于自己的感受，拒绝表演社会期待的悔恨。"
"就像我拒绝表演'好学生'。"柳麟合上书，眼神突然认真起来，"成绩单上的数字能证明什么？证明我记住了多少标准答案？"
"但高考就是靠标准答案决定的！"秦悔忍不住反驳。
"现实是你被关在笼子里太久，已经忘了天空的样子。"柳麟打断她，声音却不带嘲讽，"你读《瓦尔登湖》时，没想过为什么梭罗要独自住在湖边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古典文学辩到现代主义。秦悔惊讶地发现，柳麟对文本的理解角度刁钻却深刻，完全不像他平时表现的那样玩世不恭。而柳麟则被秦悔广博的阅读量和清晰的逻辑所震撼——她不只是会死记硬背的考试机器。
争论正酣时，图书馆的门被推开，班主任李老师走了进来。看到两人，她眼镜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秦悔？柳麟？你们...认识？"
"不熟。"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然后互相瞪了一眼。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正好，省得我分别通知了。年级组决定成立学习互助小组。"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柳麟，"秦悔，你负责辅导柳麟数学和英语。"
"什么？"秦悔几乎跳起来，"为什么是我？"
"因为柳麟的语文其实很好，"李老师微笑道，"只是作文总写些阅卷老师看不懂的东西。而你的数学英语年级前三，正好互补。"她转向柳麟，"有问题吗？"
柳麟双手插兜："我可以拒绝吗？"
"可以。"李老师点头，"然后我会请你父亲来学校一趟，谈谈你翻墙逃课的问题。"
柳麟的脸色瞬间变了。秦悔注意到他手指在裤袋里攥紧，又慢慢松开。
"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李老师不容置疑地说，"从周一开始。秦悔，你定地点。"
秦悔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个字："好。"
李老师满意地离开了，留下两人站在书架间，气氛尴尬到凝固。
"听着，"柳麟先开口，"我不需要什么辅导。你只要在老师面前做做样子，我们各走各路。"
秦悔抱起手臂："正合我意。但既然必须做，我就会认真对待。周一放学后图书馆见，别迟到。"
"真敬业啊，副主席大人。"柳麟讽刺地笑了笑，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对了，关于《局外人》...你理解错了。默尔索不是'忠于感受'，他是根本感受不到。就像现在的你，根本感受不到自己活在别人的期待里。"
秦悔怔在原地，看着柳麟潇洒离去的背影，胸口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她低头看向手中的《百年孤独》，发现书页边缘还有更多柳麟的批注。在"一个人有权利仰望天空"那句话下面，他又加了一句："但首先，他得知道自己被关在笼子里。"
周一的放学铃响起时，秦悔提前十分钟到了图书馆。她准备了详细的辅导计划和一套摸底测试题。五点整，柳麟准时出现，手里拿着两罐咖啡。
"给你的。"他将一罐放在秦悔面前，"免得你讲着讲着睡着了。"
秦悔推开咖啡："我们开始吧。先做这套题，我看看你的真实水平。"
柳麟扫了一眼试卷，轻笑出声："太基础了。你确定这是给高中生做的？"
"那就证明给我看。"秦悔递过铅笔。
四十分钟后，秦悔盯着批改完的试卷，难以置信。满分150的数学卷，柳麟拿了142，只错了一道选择题。
"你...你明明可以考得很好。"秦悔抬头，"为什么平时只交白卷？"
柳麟靠在椅背上，目光飘向窗外："考太好会有麻烦。"
"什么麻烦？"
"奖学金、保送资格、老师关注...然后是我父亲突然出现的关心。"柳麟转着铅笔，"我宁愿他继续当我不存在。"
秦悔第一次认真打量柳麟。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那一刻，他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个吊儿郎当的问题学生，而像个...普通人。
"那为什么同意来辅导？"她轻声问。
柳麟转回头，嘴角勾起熟悉的戏谑笑容："也许是想看看，学生会副主席私下是什么样子。"
秦悔立刻恢复了严肃表情："无论如何，既然你有这个水平，我们可以直接准备竞赛题。下个月有市里的数学联赛—"
"停。"柳麟抬手，"我只答应基础辅导，没说要参加什么比赛。"
"但你明明有能力—"
"有能力就一定要表现吗？"柳麟突然凑近，近到秦悔能看清他瞳孔里的金色纹路，"就像你，明明讨厌当模范生，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
秦悔的心跳漏了一拍："谁说我不喜欢？"
"你的借阅记录。"柳麟靠回椅背，"《月亮与六便士》《逃离》《瓦尔登湖》...全是关于打破常规、追寻自我的书。如果你真那么安于现状，为什么会对这些感兴趣？"
秦悔哑口无言。她从未想过有人会通过这种方式看透她。
"我们继续做题吧。"她最终说道，声音比平时软了几分。
柳麟看了她一会儿，出人意料地没有继续调侃，而是拿起了笔："这道题，你的解法太常规了。我有更简单的方法..."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图书馆的灯自动亮起。两个身影投在书架上，时而靠近，时而分开，像两支跳着奇特舞蹈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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