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枫叶标本

第二章褪色的枫叶标本

我在新家的书房钉了面软木板，将从各地收集的枫叶标本用细线悬垂。那些红的、黄的叶片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像极了当年山顶跃动的光影。小橘总爱跳上窗台，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叶片打转，爪子偶尔会勾住某片枫叶，让它在空中划出悲伤的弧。

某个深夜，我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了林昭的日记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片干枯的枫叶，正是我们初吻那天她偷偷摘的。字迹在化疗期间逐渐潦草，但最后一页的字却异常工整：“如果哪天我不在了，就把这些枫叶撒进海里吧，这样它们就能替我去看没看完的风景。” 泪水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了“风景”二字，模糊得像她最后模糊的视线。

衣柜深处躺着我们曾一起买的旅行箱，藏青色的外壳还留着去年在火车站被挤撞的刮痕。林昭住院前，我们总爱周末往箱子里塞满零食，假装要去远方。如今箱内空空荡荡，却还残留着她最爱的柠檬糖味道。

我尝试独自踏上旅途，可每到一处打卡地，镜头里总像缺了最关键的拼图。在大理的洱海边，我对着镜头强扯出笑容，身后却下意识留出林昭往常站的空位；在京都的枫叶季，我捧着相机的手僵在半空——没有她举着糖炒栗子回头催促，再美的景色都成了失焦的背景。

南方的梅雨季格外漫长，潮湿的空气让老房子的墙角生出霉斑。小橘蜷缩在林昭生前常坐的摇椅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扶手。雨声渐密时，我恍惚听见钥匙转动门锁的声响，心跳骤然加速——那是林昭加班晚归的习惯节奏。

冲进玄关才惊觉，不过是风撞开了虚掩的窗户。雨水漫过门槛，在地板上蜿蜒成她最后病历单上歪歪扭扭的签名。我跪在冰凉的瓷砖上，任雨水与泪水混在一起，突然明白原来最痛的不是告别，是每个似曾相识的瞬间，都在提醒我失去了什么。

七年后，我带着小橘重返母校。后山新建了观景台，当年接吻的石头被护栏围起，旁边立着“禁止攀爬”的警示牌。深秋的枫叶依旧红得灼眼，我却再不敢靠近。小橘突然跳下我的肩膀，朝着空无一人的石阶跑去，像在追逐某个熟悉的身影。

我站在原地，听着风穿过枫叶的簌簌声，忽然感觉唇上落下一片冰凉。抬手触碰，接住的却是片被雨水打湿的枫叶。恍惚间，我又听见林昭的笑声在山间回荡，带着那年夕阳的温度，在记忆深处烙下永不褪色的，倒数第六个吻。

那片带着雨水的枫叶躺在掌心，脉络间蜿蜒的水痕像极了她输液时手背凸起的青筋。小橘停在石阶半途，回头望向我，瞳孔里映着满山血色，竟让我错觉它身后站着穿白裙的林昭——她总爱在枫叶季把头发编成麻花辫，碎发被山风撩起时，会狡黠地眨着眼睛说“抓住风就抓住自由”。

我鬼使神差地跟上前，潮湿的枯叶在脚下发出呜咽。观景台的铁栏杆泛着冷光，当年我们刻字的石头表面已被苔藓覆盖，只隐约辨得出“林”字的边角。手指抚过那些斑驳，仿佛触到她最后一次化疗时凹陷的腕骨。小橘突然对着虚空发出轻柔的“喵呜”，空气里飘来若有似无的柠檬香，那是她总爱往包里塞的糖果味道。

暮色四合时，我在石阶缝隙里发现半枚生锈的发卡。银色蝴蝶的翅膀缺了一角，像极了她化疗掉发后仍倔强别在光头的那枚。记忆突然清晰得可怕——那天她举着镜子冲我笑，说“看，这样像不像希腊女战士”，而我背过身擦掉的眼泪，正好落在她藏在枕头下的枫叶标本册上。

返程的列车摇晃着碾过铁轨，小橘窝在我腿上沉沉睡去。车窗外掠过成片的枫树林，某棵树上挂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颜色竟与七年前她夹在日记本里的那半片如出一辙。我摸出贴身收藏的日记本，干枯的枫叶在翻动时发出细微的脆响，突然从夹层里滑落一张泛黄的电影票根——那是我们确诊前最后一次约会的凭证。

到家推开房门的瞬间，穿堂风再次拂动软木板上的枫叶标本。小橘敏捷地跃上窗台，这次它没有去抓叶片，而是静静蹲坐在林昭的照片旁。那张照片里她戴着宽檐草帽，背后是京都漫山红枫，快门按下时她正回头冲我笑，发梢沾着片枫叶。此刻月光透过玻璃，在照片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恰好落在她眼角的泪痣上，像一滴永远落不下来的泪。

我取出珍藏的旅行箱，把所有枫叶标本小心翼翼地铺在箱底。林昭最后的字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撒进海里”四个字突然变得滚烫。小橘跳进行李箱，蜷成毛团压在标本上，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或许明天，或许明年，当我终于有勇气打开这扇门，这些带着回忆的枫叶，会载着她未完成的愿望，漂向更远的远方。而我，也该让记忆的潮水退去，在褪色的标本里，学会与思念和平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