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半夏指尖轻抚过冰凉的镜面,幽光流转间,镜中景象骤然扭曲。
数万妖众蜷缩于黑暗之中,凄厉的哀嚎声穿透镜面,仿佛要刺穿她的耳膜。
她瞳孔微缩,指尖不由得收紧。
这些妖物眼中满是恐惧与绝望,绝非寻常异动。
可她不能现在就入无忧镜。
镜面倒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沈半夏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思绪压下。
她对子空许下承诺,会与他一同回归无忧镜。
此刻贸然前往,不仅违背诺言,更可能打乱既定的安排。
镜中的哀嚎声愈发尖锐,仿佛在催促她做出抉择。
沈半夏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冷静。
“再等等。”她低声自语,指尖最终从镜面上收回。
子空立于檐下,月光在他眉目间镀上一层清霜。
他望着沈半夏,眸中似有星河流转,又似藏了化不开的忧虑。
"无忧镜已现异象。"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沈半夏心尖,"数万妖众被困,镜中世界正在崩塌。"
沈半夏心头一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铜钱。
子空向前半步,衣袖间松木香拂过她面颊:"白璃君上,无忧镜需要你。"
沈半夏抬眸看他,对上那双比月色更澄澈的眼睛。
子空嘴角微弯,却笑得有些勉强:"我可以等你......"
她突然就懂了。
月光在两人之间流淌,沈半夏听见自己说:"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
她故意将"这边"二字咬得极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就与你一同回去。"
子空眼中亮光微闪,又很快归于平静。
她微微颔首:"宣夜很想你。"
厨房的灯火渐熄,沈半夏端着最后一碟桂花糖藕走出来时,正瞧见子空与宣夜对坐在葡萄架下。
月光透过叶隙洒落,将青石桌上的碗碟镀上一层暖色。
"来得正好。"宣夜眼尖,一把拽过沈半夏的衣袖,"快尝尝这个芙蓉酥,子空说很甜。"
子空轻咳一声,耳尖微红。
他正用竹筷指着盘中晶莹的玉露团子,对宣夜道:
"这便是《妖物志》里记载的'鲛人泪',传说..."
"哥!"宣夜突然打断他,筷子尖儿戳着自己碗里的点心:
"我昨日在街市还见着卖糖人的,那手艺比你说的神异多了,捏的鲛人栩栩如生。"
子空望着弟弟鼓起的腮帮子,忽然想起百年前初见时的情形。
那时这小家伙还是只通体黑色的豹妖,如今倒学会用人间的糖渍蜜饯腌渍自己了。
"所以..."他忽然正色,竹筷在桌面敲出一声轻响,"你为何要做捉妖师?"
葡萄架下的风突然静了。
宣夜捏着糖藕的手顿了顿,月光在他眼中碎成细碎的光斑。
他望着远处飘来的槐花香,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年我在山林里救了个迷路的小郎君..."
子空瞳孔微缩。
"他以为我要吃他。"宣夜自嘲地勾起嘴角,"可我知道,他眼里那种恐惧,和我初化形时在镇妖塔外看见的,一模一样。"
沈半夏悄悄握紧了袖中的铜钱。
她看见子空垂在桌下的手攥紧又松开,指节泛白。
"后来我才明白。"宣夜仰头饮尽碗中茶水,喉结滚动间带出清脆的声响,"不是所有捉妖师都像镇妖司那些疯子。"
他忽然转向子空,眼睛亮得惊人,"当捉妖师可以保护那些...像我们这样的好妖啊。"
夜风卷着桂花瓣掠过石桌,有一片落在子空发间。
子空怔住了。
竹筷尖还沾着半块芙蓉酥的糖霜,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他望着宣夜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百年前初入无忧镜时,自己也曾这般天真地问过长老:
"为何妖类皆为恶孽?"
那时的他,何尝不是被镜中万千妖物挣扎的哀嚎困住了双眼?
"原来..."子空喉结滚动,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你在人间看见了不一样的光。"
宣夜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
"街口卖炊饼的老张头收留过受伤的狐妖,隔壁绣坊的苏娘子还夸我针脚比她徒弟巧呢!"
他忽然压低声音,"就是上次偷吃她家供果被追了三条街..."
子空被弟弟眉飞色舞的模样逗得莞尔,可笑着笑着,眼眶却有些发烫。
他想起无忧镜里那些被铁链穿透琵琶骨的狐妖,想起镇妖司刑架上扭曲的妖丹。
"在镜中..."他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我们总被教导在人眼中,妖即是罪。"
月光忽然被乌云遮住,将他的侧脸笼在阴影中,"可你让我明白,有些枷锁..."
"是人心铸就的。"沈半夏突然接话。
她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手中还攥着半块染了糖渍的帕子。
宣夜"唰"地蹦起来,差点碰翻石桌:"对!"
沈半夏走近两步,将帕子递给宣夜:"擦擦嘴,糖霜都沾到下巴上了。"
月光在葡萄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将三人的轮廓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我初到沈家时..."她低头摩挲着袖口绣的并蒂莲,"以为沈老爷只是个寻常的凡人父亲。"
子空察觉到她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宣夜已经安静下来,连一向不安分的豹耳都绷得笔直。
"直到我亲眼见到他为了护住我的神元..."沈半夏突然笑起来,那笑声像是碎冰撞在寒潭上,"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为了护住我,不惜自己献祭。"
她抬起眼,月光正好落在子空苍白的脸上,"人也可以护妖。"
"他用沈氏一族百年气运..."沈半夏的声音突然哽咽,"换了我神元不灭。"
月光忽然大盛,照得她眼角泪珠晶莹如碎玉,"原来从始至终,最干净的从来不是什么想法,而是人心。"
❤沈半夏告诉子空,自己将魂魄附身在沈家小姐身上后,一直都觉得凡人就是凡人,和妖怪是没法比的,可沈长风却愿意为了她甘愿献祭自己,换了沈半夏神元不灭,最干净的一直都是人心,而不是想法。
子空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上石桌。
他忽然想起长老说过的话:"妖物无情,终为祸患。"
沈半夏擦掉眼泪,忽然展颜一笑。
她伸手摸了摸宣夜的豹耳,又转向子空:"所以啊,在人间走这一遭..."
夜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绣鞋尖上一点朱砂,"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无忧'。"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一群寒鸦。
子空望着沈半夏被月光描摹的侧脸,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年在镜中参悟的"众生平等",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人间烟火里藏着的慈悲,原来比任何神通都更震慑人心。
卯时的铜漏刚滴到第三声,沈半夏便扶着妆台坐起。
铜镜里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眼底却浮着层薄薄的雾气,像是江南梅雨季笼罩的远山。
"小姐今日怎的这般早?"汀州捧着胭脂盒进来时,被铜镜中人吓了一跳。
沈半夏素来最是慵懒,寅时三刻能起身已是破天荒。
沈半夏对着镜中人笑了笑,指尖抚过妆奁底层暗格。
那里躺着一支鎏金点翠簪,是昨日特意从库房翻出来的旧物。
原主记忆里祖母最喜这个款式,偏生她及笄那年病中未能出席及笄礼,这簪子便一直搁在妆奁里蒙尘。
"祖母该喝药了。"她系上藕荷色披风时,忽然想起昨夜祖母倚在榻上咳嗽的模样。
祖母枯瘦的手指攥着她的袖口,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好孩子,以后...莫要再为祖母熬药了。"
晨雾未散时,沈半夏已站在了堂外。
檐角铜铃被穿堂风吹得叮咚作响,她忽然驻足,听着里面传来老管家的禀报声:
"...小姐说今儿要亲自给老太太熬百合鸭梨汤..."
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她当然记得,原主早逝的母亲最爱用这道甜汤哄幼时的祖母开心。
那些被封存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六岁那年母亲病中握着她的手学熬汤,药罐子打翻在青石板上,母女俩蹲在地上捡枸杞的模样。
"半夏来了?"
太师椅上的祖母看见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沈半夏刚要行礼,就被祖母枯瘦的手拽住了衣袖。
"傻孩子..."祖母颤抖的手抚过她眼下的青黑,"为祖母熬汤,何苦亲自..."
沈半夏俯身抱住她,闻到老人身上熟悉的药香混着晨露气息。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所谓贪恋人间,不过是想再多听几次这样的唠叨,再多记住一寸肌肤的温度。
窗外传来更夫悠远的梆子声,惊起满院海棠絮。
沈半夏轻轻拍着祖母的后背,就像小时候母亲哄她入睡那样。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她们身上,在青砖地上投下交叠的影子。
老夫人枯瘦的手指正摩挲着沈半夏腕间的翡翠镯子,忽而眉头一皱:
"前日你哥哥又彻夜未归?"
沈半夏手中正替祖母剥着杏仁,闻言指尖微顿。
"劳祖母挂心。"她将剥好的杏仁放进青瓷小碟,"昨日哥哥差人送信,说是...抓住了关键证人。"
"又是这般说辞。"老夫人重重叹气,鎏金护甲敲得炕几笃笃响,"整日里与那些凶案打交道,哪有个正经人家样?"
她忽然攥紧沈半夏的手腕,浑浊眼底闪过精光,"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你须得赶紧替他相看孙媳。"
沈半夏垂眸掩住眼底波动。
"祖母放心。"她故意提高声调,"昨日哥哥还提起,说若能寻到温婉贤淑的姑娘..."
"什么温婉贤淑!"老夫人挥开她的手,"你母亲当年若不是太过柔顺,何至于..."
话到嘴边又咽下,转而拍着沈半夏的手背,"要我说,像你这样能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才是上选。"
沈半夏心头一暖。
"其实..."她忽然压低声音,像是要说个天大的秘密,"哥哥有心上人了。"
见祖母疑惑挑眉,忙解释道:"就是青莲姑娘,那姑娘虽家境贫寒,但一直都爱慕哥哥,我正撮合来着。"
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突然停住。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将眼角皱纹照得愈发柔和:"阿囡有心了。"
她忽然笑起来,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你能替你哥哥张罗婚事,实在是令祖母高兴,半夏长大了。"
沈半夏望着祖母眼中跳动的光彩,忽然想起人间流传的那句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原来真正的通透,从来与身份贵贱无关。
"时候不早了。"老夫人忽然挥手,"去把你哥哥那混账东西喊回来,过些日子我要瞧瞧那姑娘。"
沈半夏应声退出,晨风掀起衣角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老夫人含糊的嘀咕:"...得寻个能管住他的媳妇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