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漆大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沈半夏扶着门框驻足片刻。
门房老张头躬身行礼,铜钥匙串在腰间叮当作响:"沈姑娘今日怎得空来?"
"找哥哥。"她将袖中准备好的糕点递过去,"劳烦通传一声。"
老张头接过点心盒,瞥见她袖口露出的点翠簪尖,忽然咧嘴一笑:"我以为你是来找周大人的。"
沈半夏沿青石板路前行,晨雾沾湿了裙角。
衙门庄严肃穆,朱漆大门两侧各蹲着一尊石狮。
沈半夏缓步上前,老张头连忙恭敬地引她入内。
穿过一道道回廊,她远远望见兄长伏案疾书的身影。
沈洛秋一身玄色官服,腰间玉牌随着他写字的动作轻轻摇晃。
案几上堆满了卷宗,一支狼毫悬在半空,墨滴即将坠下。
"哥哥。"她轻声唤道。
沈洛秋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温暖的笑容:"半夏,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他放下笔,起身相迎。
沈半夏将糕点递给他:"祖母让我送来的,还有..."
她顿了顿,"祖母催婚了。"
沈洛秋接过汤碗的手微微一顿,叹了口气:"老太太又念叨了?"
两人在廊下石凳上坐下。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规律地敲打着清晨的宁静。
"我知道哥哥忙于公务。"沈半夏望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但婚姻之事..."
"我心中有数。"沈洛秋打断她,声音低沉,"并非不愿成家,只是不愿辜负这身官服。"
他指了指墙上的"明镜高悬"匾额,"我若成亲,妻子必定要受许多委屈。"
沈半夏想起祖母的话,轻声道:"祖母说,门当户对不重要,只要孙媳妇乖巧懂事便好。"
沈洛秋摇头:"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对结了婚的女子更不公。我若娶妻,必要寻一个能与我并肩而立的女子,而非躲在我身后的。"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沈半夏望着兄长坚毅的侧脸,忽然明白他为何总是深夜未归。
那份对公正的执着,早已融入骨血。
"哥哥,"她轻声道,"我遇到一对新婚夫妇,瞧着他们很是幸福般配,或许,世间情爱本就不拘泥于世俗眼光。"
沈洛秋沉默半晌,忽然笑道:"你这丫头,何时也懂得说这些了?"
他站起身,整理衣冠,"罢了,今日我提前回府,既然祖母如此挂心,我总得去瞧瞧。"
沈半夏跟随兄长起身,心中却暗叹:这位嘴上说着不愿耽搁婚事的兄长,怕是又要让祖母失望了。
但她没说出口的是,人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完美无瑕的姻缘,而是那份愿意为对方等待的心意。
沈洛秋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案头卷宗的边缘,青釉茶盏里的碧螺春已凉透,浮着片未沉的茶叶。
“青莲姑娘是我心中,最中意的嫂嫂。”
他听见沈半夏的话时,执笔的手顿了顿,朱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个深褐色的点。
"青莲?"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平日低了半分,"确实......"
"确实什么?"沈半夏追问,目光紧盯着他微颤的睫毛,"哥哥总说'确实舞姿好'、'确实有风骨'。"
她伸手抽走他手中的狼毫,笔杆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你怕祖母嫌她出身低微?"
沈洛秋猛地站起,官服下摆扫落案上的砚台。
墨汁溅在卷宗上,将"贪腐案"三个字晕染成一团模糊的黑。
他背对着她,喉结滚动数次,终是哑声道:"青莲在舞厮待了七年。"
"我知道。"沈半夏跟上前,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紧绷的后背,"可她是头牌,能诗能画能舞,她'才情胜须眉'。"
"可那又如何?"沈洛秋转身,眼底泛着血丝,"我娶个曾侍过酒宴的女子,祖母要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他抓起案头一本书,书页哗啦啦作响,"再说她......"
"她怎样?"沈半夏追问,"哥哥是怕她受委屈?"
沈洛秋沉默片刻,忽然松了手,书卷"啪"地落在地上。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帕角绣着朵半开的红莲,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花瓣纹路:"前日她托人送来的。"
沈半夏接过帕子,触手生温。
帕子内侧用金线绣着首小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何当共剪烛,却话巴山夜。"
字迹娟秀,是青莲的手笔。
"她知道我在查案。"沈洛秋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尖,"那案子牵连到老鸨,她怕我......"
"怕你因公废私?"沈半夏替他说完,将帕子递回去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哥哥,祖母当年嫁入沈家时,不过是个商贾之女。"
她望着窗外那株老银杏,落叶正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可她用半生的慈爱,让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出身。"
沈洛秋抬头看她,眼底的光忽明忽暗。
"青莲姑娘若真爱你。"沈半夏继续道,"定不愿看你因世俗眼光困在纠结里,就像......"
她想起宣夜说过的话,"就像世间好妖,从不在意人是人是妖,只在乎是否真心。"
沈洛秋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释然:"你这丫头,何时成了说客?"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卷宗,用袖口仔细擦去墨渍,"罢了,今日下值后,我去普济寺还愿。"
"还什么愿?"
"求菩萨让我祖母......"他顿了顿,耳尖泛红,"让她老人家早日抱上孙媳。"
沈半夏望着他转身的背影,嘴角不自觉扬起。
窗外的银杏叶被风卷起,飘进廊下,落在两人脚边。
她忽然想起原主记忆里,母亲临终前说的话:
"世间最难得的,不是完美无缺的缘分,而是愿意为彼此跨过世俗藩篱的勇气。"
此刻,铜铃被风撞响,清脆的声音里,藏着少年人终于敢直面真心的欢喜。
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沈半夏刚转过衙门口的石狮子,便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半夏!"
那声音裹着三分急切七分慌乱,像片被风卷起的梧桐叶,撞进她耳中。
她脚步微顿,转身便见周幽篁站在朱漆廊柱下,玄色官服未褪,腰间鱼符随着动作轻晃。
他鬓角沾着星点墨迹,显然是刚从卷宗堆里抽身。
见她望过来,喉结滚动两下,抬手要作揖,指尖却在半空顿住,终究只是攥紧了官帽的缎带,指节泛白。
"周大人。"沈半夏先开了口,声音比预想中平静。
她望着他眼底的紧张,周幽篁喉间滚出半声"我",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上下打量她,目光扫过她腕间的翡翠镯,扫过鬓边新簪的点翠簪,最后停在她的眉眼间
"半夏...你为何来衙门?"
"是来寻兄长。"沈半夏垂眸理了理袖口,"祖母催婚,我替他挡了几桩亲事。"
周幽篁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几分涩然:"洛秋兄...前日还在同我抱怨,说你祖母催得急。"
他往前走了两步,靴底碾过一片梧桐叶,"半夏,我..."
"周大人。"沈半夏打断他,抬眼时目光清透,"祖母催婚的只有兄长。"
周幽篁的手僵在半空。
"我昨日...去了普济寺。"他突然说,声音低得像叹息,"替你求了支签。"
沈半夏愣住。
"签文说..."他喉结滚动,"说'情深缘浅,不如相忘'。"
风卷起几片梧桐叶,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
沈半夏望着他攥得发皱的官服下摆。
"周大人。"她轻声道,"梦早就该醒了。"
她顿了顿,眼尾泛起浅淡的笑,"你和司马大人很是般配。"
周幽篁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望着她身后的梧桐树,望着树影里晃动的琉璃檐角,忽然想起她从前总说他"呆板",说他"连句情话都不会说"。
可此刻他才明白,原来最痛的不是求而不得,是明明近在咫尺,却再也跨不过那道名为"从前"的鸿沟。
"半夏..."他伸手,想要碰一碰她的衣袖,又在将触未触时收了回去,"我..."
"该升堂了。"沈半夏指了指衙门内传来的梆子声,"周大人,我该走了。"
周幽篁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喉间泛起苦涩。
他摸出袖中那支求来的签,纸页在他掌心洇出褶皱。
他猛地抬头,却只看见她裙角的一抹藕荷色,渐行渐远,融入晨雾里。
梧桐叶还在飘。
周幽篁低头看向手中的签文,忽然笑了。
原来有些缘分,早就在时光里埋下了注脚。
不是"情深缘浅",而是"从前种种,譬如死生"。
他转身走向衙门,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那枚褪色的平安扣。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声,两声,撞碎了晨雾里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