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莲的小院藏在西市巷尾,朱漆门上爬着半架紫藤,风过时落英缤纷。
沈半夏站在院门口,望着门内晾衣绳上飘着的月白纱裙。
忽然想起原主记忆里,青莲初入舞厮时,穿的正是这样一袭素裙。
"半夏姑娘!"
门帘掀起,青莲探出头来。
她今日换了件浅青衫子,袖口绣着半朵未开的莲花,发间仍只插着支檀木簪。
见着沈半夏,她眼尾微微发红,像是刚哭过。
"可是...谁又为难你了?"沈半夏忙上前扶住她,指尖触到她腕间一道浅痕。
青莲摇头,低头绞着帕子:"不是的...是我自己没用。"
她抬头时眼眶泛红,"我...我想着若能嫁个普通人家,不用再在宴席上献舞,不用再被人盯着看..."
"所以才要穿得漂漂亮亮去见祖母!"沈半夏打断她,拽着她往屋里走,"你当祖母是那等以貌取人的俗人?她从前最疼我,见我穿新衣裳都要摸半天绣线,如今见着你..."
她推开屋门,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几幅绣品,忽然眼睛一亮,"这匹湖蓝撒金的料子!配你今日的青衫正好!"
青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匹料子搭在竹架上,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像把银河揉碎了织进去。
她指尖轻轻抚过,声音发颤:"这是...这是我去年在绣坊看见的,想着攒够钱便买来..."
"今日便用它!"沈半夏转头喊来汀州,"去把我马车里的金线取来,再把那对东珠耳坠找出来,对了,还有我母亲留下的那支点翠凤穿牡丹簪!"
青莲慌忙拦住她:"半夏,使不得!这太贵重了..."
"有什么使不得?"沈半夏按住她的手,"你是我未来嫂嫂。"
她拉着青莲走到镜前,将那匹湖蓝料子抖开,"你看,这颜色衬得你肌肤胜雪,撒金的地方像落了星子,祖母见了,定要说'这才是我沈家的孙媳妇'。"
青莲望着镜中人。
湖蓝料子覆在她身上,将她苍白的脸色衬得泛起粉润,发间的檀木簪换作东珠耳坠,随着她微微发颤的动作轻晃,倒真有几分贵女的模样。
"可...可我还是个舞姬。"她低头揪着衣角,"祖母知道了..."
"她早知道了。"沈半夏替她理了理鬓角,"前日我去探望祖母,便把实情都告诉祖母了。
她眨眨眼,"你猜祖母怎么说?"
青莲抬头,眼底浮起希冀。
"她说,'舞姬怎么了?我沈家祖上还出过歌姬呢!' "
沈半夏笑出声,"还说'只要那孩子真心待你哥哥,能把他的冷饭焐热,便是挑着担子卖酸梅汤的,我也认作孙媳'。"
青莲的眼泪"啪嗒"掉在镜面上,晕开一片水痕。
她忽然扑进沈半夏怀里,发间的东珠耳坠撞出细碎的响:"半夏,你待我这样好..."
"傻丫头。"沈半夏拍着她的背,"之前的苦日子都过去了,未来会越来越好。"
青莲捏着东珠耳坠的手微微发颤,镜中倒影里的她眼尾仍泛着红。
"半夏..."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帕子上的蝶,"你说...他当真对我有意?"
沈半夏正替她系裙带的手顿住。
窗外紫藤花簌簌落了两瓣在窗台上,她望着青莲泛白的指节。
想起前日在衙门,沈洛秋翻卷宗时忽然停住的动作,那卷宗里夹着张素笺,是青莲的笔迹:
"衙门的枇杷熟了,可甜。"
"你当我哥是榆木脑袋?"沈半夏故意轻笑,指尖戳了戳她发间的檀木簪,"他稀罕你。"
青莲抬头,眼底浮起疑惑。
"还有啊..."沈半夏压低声音,像是要说个天大的秘密,"他稀罕你,稀罕的不得了。"
她掰着手指头数,"他盯着你跳舞的影子看了半柱香,连茶凉了都没察觉。"
青莲的脸慢慢红了,像浸了水的胭脂。
她想起那日跳舞时,确有个玄色身影在廊下站了许久,连伞都没撑,任雨水打湿肩头。
当时她只当是哪个香客,如今想来,倒真像沈洛秋。
"可他总说..."
"他那是嘴硬!"沈半夏打断她,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你当我和他从小到大没斗过嘴?男人都喜欢嘴硬!"
她忽然凑近青莲耳边,"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你们绝配。"
青莲的眼泪"啪嗒"掉在沈半夏手背上。
"半夏..."她抓住沈半夏的手,"若...若他当真不愿..."
"他若不愿,我把衙门的枇杷全摘了送你。"
沈半夏笑着刮她鼻尖,"若还不愿,我便去求祖母,让祖母揍他。"
青莲破涕为笑,指尖轻轻戳了戳沈半夏的额头:"你呀..."
"时辰不早了。"沈半夏松开手,替她理了理裙角,"咱们去见祖母,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榆木脑袋先招架不住。"
青莲深吸一口气,跟着她往外走。
风掀起纱裙的裙角,露出绣鞋尖上一点金线,像极了她此刻雀跃的心跳。
沈半夏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句话:"这世间的缘分,原是要自己推一推的。"
沈府的朱漆大门在晨雾里缓缓开启,门环上的铜绿被晨露浸得发亮。
青莲攥着沈半夏的袖角,指尖微微发颤。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这扇门,可沈半夏却说,祖母早就在偏厅煮好了桂圆红枣茶,连她爱吃的蜜枣糕都备了三大盘。
"到了。"沈半夏轻声说,松开她的手,率先掀帘而入。
正厅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老夫人坐在主位上,膝头搭着条织锦毯,正眯着眼剥莲子。
听见动静,她抬眼望过来,浑浊的眼底立刻浮起笑意:"是半夏来了?"
话音未落,又瞥见她身后的青莲,眸中更亮了几分,"哎呦,这丫头好生眼熟。"
青莲慌忙行礼,裙裾扫过青砖地,带起一片细碎的响:"青莲给老夫人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老夫人放下莲子,亲手扶她,"我前日听半夏说你要来,昨儿夜里就把压箱底的蜜枣糕翻出来了,你尝尝,可还合口?"
她指了指案几上的青瓷盘,糕点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芝麻,"半夏说你爱吃甜的,我让厨房加了双份糖。"
青莲眼眶微热,接过老夫人递来的糕点,咬了一口,甜得舌尖发颤:"很...很好吃。"
"好吃便多吃些。"老夫人又转向沈半夏,"半夏,把我给青莲丫头的南海明珠拿出来。"
沈半夏从袖中取出锦盒,打开来,珠光立刻映得满室生辉:"祖母瞧,这颗最大的,像不像月亮?"
"像,像极了。"老夫人拈起珠子,却突然塞进青莲手里,"你戴着,比半夏当年戴还好看。"
青莲慌忙要推辞,老夫人却按住她的手:"我这把老骨头,戴什么都显老气。你年轻,戴这个才衬。"
她转头对沈半夏笑,"你小时候偷戴我的珍珠簪,被你娘追着打,如今倒学会哄人了。"
沈半夏耳尖泛红:"祖母又提这个。"
"提怎样?"老夫人拍着青莲的手背,"我倒要问问你,前日说的那桩亲事..."
她故意拖长声音,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半夏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瞧着也欢喜,洛秋这孩子比较沉闷,有些话说不出口,但对你的心思,我和半夏都瞧在眼里。"
青莲的脸腾地红透,连脖子都染成了胭脂色。
她垂眸绞着帕子,轻声道:"老夫人...我...我..."
"哎,别害羞。"老夫人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膝头,"我老头子走得早,就盼着见着儿孙绕膝,你若嫁进来,府邸里多添了几分热闹。"
沈半夏憋着笑,递过茶盏:"祖母,茶要凉了。"
老夫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忽然说:"我听半夏讲,你会作舞?"
青莲抬头,眼底泛起光:"是...学过一些。"
"好,好。"老夫人连连点头,"我沈家的孙媳妇,既能跳舞,又能持家,比那些只会吟诗作对的强多了。"
青莲忙起身行礼:"多谢老夫人。"
"谢什么?"老夫人摆摆手,"我倒要谢你,让洛秋这小子开窍了。"
她忽然压低声音,"我知道,这小子是栽了。"
沈半夏望着祖母眼角的皱纹里漾着的笑意,温婉一笑。
此刻,晨雾散了些,阳光透过窗棂落在青莲腕间的南海明珠上,映得她眼底的光比珠光更亮。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又拍了拍沈半夏的手,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
"你们瞧,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给你们牵回根好红线。"
青莲低头抿嘴笑,沈半夏也跟着笑。
风掀起门帘,吹得案上的蜜枣糕簌簌落了两瓣,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里。
那影子渐渐重合,像两株并肩生长的树,终于在阳光里,找到了属于彼此的土壤。
沈半夏沿着青石板路往城南走,裙角沾了晨露的湿意。
西市的喧闹渐渐远了,药香混着艾草味儿漫过来。
赶山堂的招牌就挂在巷口老槐树上,朱漆木牌被晒得发亮,"悬壶"二字被虫蛀了半角,倒添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温厚。
她站在赶山堂门口,望着前堂里晃动的布帘。
宣夜的声音混着药杵声传出来:"夫人莫慌,这味柴胡需得用黄酒浸润......"
她踮脚往门里瞧,只见宣夜系着月白围裙,正握着药杵捣药,发间狐尾随着动作轻晃,发顶还沾着片晒干的陈皮。
沈半夏抿唇一笑,到底没进去打扰。
她绕到后院,青砖缝里长着几株薄荷,风一吹便散出清冽的凉意。
后院角落堆着半人高的药篓,竹匾里晒着赤芍、当归,最里头的老槐树下支着口药炉,炉上砂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