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忧镜的暮色裹着几缕狐火,在青玉阶上流淌成金红色的河。
白璃立在九曲回廊尽头,玄色广袖垂落时,尾尖那簇银白的狐毛轻轻颤了颤。
这是她历劫归来后,第一次以君上身份站在族老们面前。
"君上。"为首的珏山长老抚着雪白长须,声音像砂纸擦过青铜,"按族规,新君上位需行'三献礼',今日子时便要引月辉祭祖。"
廊下其余五位长老同时抬眼。
釜山长老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瓷盏与木托相碰发出脆响:
"君上一回来就放了穷奇。"他嗤笑一声,"我妖界何时容得下这等软弱的规矩?"
白璃转身,眼尾那点朱砂在暮色里灼得人心惊。
她指尖漫不经心卷着发尾,腕间九尾狐纹的金铃随着动作轻响:
"珏山长老记错了。三献礼的时辰,是每月十五子时。"
她抬眼,目光扫过对面人腰间晃动的青玉佩,"今日是初七。"
"君上.."釜山长老喉结动了动。
"穷奇在我之前就逃出过无忧镜。"白璃抬步走下回廊,玄色裙裾扫过满地碎金般的夕照,"你们谁能给我解释下,穷奇是谁放出去的?"
廊下忽然静得能听见风卷狐火的声音。
小妖们缩在廊柱后,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釜山长老怪罪我?"白璃抬眼,九条雪尾自裙角翻涌而出,在空中划出银亮的弧,"殊不知,在我之前就有人想要放出穷奇,抢夺我神元,阻止我进入无忧镜。"
她忽然笑了,眼尾朱砂跟着颤了颤,"这个人究竟是谁?"
珏山长老的青玉佩"当啷"落地。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
白璃周身的灵力如潮水般漫开,压得廊角的铜铃集体哑了声。
那是九尾天狐的本命灵力,历经人间劫数后更添三分沉凝,连修炼了千年的玄冰诀都压不住这股威压。
"族规是要守。"白璃抬手,狐火在她掌心凝成一朵莲花,"但守规矩的人,该先看看自己配不配提规矩。"
她抬步走向镜湖方向,尾尖扫过珏山长老脚边时,那老者下意识后退半步,"穷奇的事,到此为止,我放他出来,自然是有情况要询问。"
她侧过脸,眼尾的朱砂在暮色里亮得灼人,"散了吧。"
小妖们偷偷探出头,正看见白璃的身影消失在镜湖雾霭里。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珏山长老,此刻正弯腰捡起地上的青玉佩,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
白璃踏进竹影轩时,檐角铜铃正被夜风吹得轻响。
案几上的烛火晃了晃,映得她玄色衣袂上沾着的星点狐火余烬愈发灼目。
那是方才在镜湖与长老们对峙时,尾尖扫过水面溅起的。
"半夏。"宣夜从廊下转出来,玄铁面具下的眉峰拧成一道深痕。
他手里攥着半块碎玉,是方才巡岗时在穷奇关押处捡到的,"方才巡夜,北境送来的玄铁链被人动了手脚,锁孔里塞了...软木塞。"
白璃解下腰间狐尾纹的玉牌,随手搁在案上。
烛火映得她眼尾朱砂像一滴凝固的血:"我放的。"
宣夜喉结动了动。
"那穷奇原是上古凶兽,当年用九幽寒铁锁了它三百年。"白璃指尖掠过书页,声音轻得像落在窗纸上的月光。
"可你瞧,这三百年来,它啃断过七根玄铁链,抓碎过十二块镇灵石。"她合上书,抬眼时眸中泛起金红双色,"真正的凶兽,从来不是被锁链困住的。"
子时的梆子声刚落,远处便传来一声闷响。
白璃放下茶盏的瞬间,案几上的青铜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火星溅在她手背上,却在她抬眼的刹那便被一层淡金屏障挡住。
"来了。"她轻声道,起身时九条雪尾自裙角翻涌而出,在竹影轩外织成一张银亮的网。
穷奇的嘶吼声刺破夜色时,宣夜正握着玄铁剑守在关押处门口。
他看见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掠过墙头,腰间悬着的青铜匕首泛着幽光。
那是珏山特有的"破灵刃",专克妖类灵力。
"留下穷奇,尚可留你全尸。"黑衣人声音沙哑,匕首直取穷奇咽喉。
穷奇却突然仰天长啸,原本被铁链锁住的四肢爆发出骇人的力量,竟挣断了两根玄铁链!
宣夜挥剑格挡,玄铁剑与破灵刃相撞迸出火星。
他这才惊觉,黑衣人身法快得诡异,竟像是提前算准了他的每一步。
直到一道银光从背后袭来,精准地缠住黑衣人手腕。
"九幽冥火阵。"白璃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宣夜抬头,只见竹影轩的飞檐上,白璃立在九尾织成的网中央,指尖流转着幽蓝火焰:
"当年我在人间学过的阵法,专困自作聪明的人。"
黑衣人挣扎的动作顿住。
他腕间被九幽冥火灼得滋滋作响,却仍冷笑着扯下面巾:"白璃,你以为用阵法就能……"
话音未落,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宣夜举着剑的手僵在半空。
那张被面巾遮住的脸,此刻正暴露在月光下:眉骨处一道淡粉色疤痕,眼尾微微下垂,分明是珏山长老!
"珏山长老?"宣夜脱口而出,"穷奇真的是你放的?"
珏山长老的喉结动了动。
他盯着白璃掌心的九幽冥火,忽然笑出声,笑声里却带着几分苍凉:
"是我又如何?无忧镜凭什么要让一个黄毛丫头当家?"
他抬头看向白璃,"你放软话给族老们听,故意露出破绽引我来,不就是为了坐实我勾结穷奇的罪名?我现在来了。"
白璃的九尾轻轻收拢,周身的狐火却未熄灭:"长老若没做亏心事,为何要在穷奇的锁孔里塞软木塞?"
她抬步走近,玄色裙裾扫过满地碎月光,"你放出穷奇,就是想让它杀了在人间的我,这样一来,我就没办法获得神元回归,珏山长老的算盘,打的真是响。"
珏山长老的脸色瞬间惨白。
"你..."他张了张嘴,却见白璃指尖的九幽冥火突然暴涨,在两人之间织成一道火墙。
火光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眼尾的朱砂像要滴出血来:"族老们说我软弱,说我懂不来规矩。"
她的声音忽然轻了,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可他们不知道,人间有句话叫'欲擒故纵'。"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竹影轩外的火把被夜风吹得摇晃,子空的黑豹耳从发间翘起,玄色皮甲上还沾着草屑。
显然是刚从南境赶回来。
他攥着淬毒的短刃冲进人群时,正看见自家师傅被九幽冥火困在半空,银白的狐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师父!"子空的声音带着裂帛般的哑,短刃当啷坠地。
他扑过去时,白璃的九尾轻轻一卷,便将他隔开在三步外。
珏山长老仰头看向自己的徒弟,喉结动了动。
他脸上还沾着方才挣扎时蹭的灰,可眉骨那道旧疤在月光下反而更清晰了:
"子空,你...你怎么来了?"
子空猛地抬头看向白璃,眼眶通红,"君上!我师父他...他定是被奸人蒙蔽!"
"蒙蔽?"白璃抬步走近,狐火在她掌心凝成幽蓝的莲,"他想要放出穷奇杀了我!"
她的声音忽然放轻,像是在说什么久远的旧事,"他在城隍庙前摆了个算卦摊,说'妖界该变天了'。"
子空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那夜,师傅醉醺醺地撞开他的房门,身上带着齐州城的桂花酿味:
"子空,你看那人间城隍爷像,被香火熏了几百年,倒比活人还规矩。"
"君上明鉴!"珏山长老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却浸着血,"我教阿空练的是'破妄诀',说的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可你们呢?守着那套'族规''规矩',把活物都困成了死物!"
他盯着子空发颤的手腕,"子空,你记不记得我教你第一式破妄时说的话?"
子空喉结滚动:"说...说'若见天地不公,便要敢撬了这天地的脊梁'。"
"没错。"珏山长老的目光扫过白璃腰间的狐尾纹玉牌,"可你们现在做的,不过是换个法子当神仙。她放软话给族老们听,你替她巡岗查案,到头来不过是为了……"
他突然咳出一口血,染红了玄色衣襟,"为了坐稳那把椅子。"
白璃的九尾轻轻收拢。
"子空。"她开口,声音里没有方才的凌厉,"你师傅说的'道',我懂。"
她抬手,九幽冥火的威压稍稍收敛,"可他选的'路',害了无辜的妖。"
子空猛地转头看向穷奇的关押处。
月光下,穷奇正用爪子疯狂抓挠铁链,每抓一下,锁孔里的软木塞便往下陷一分。
"子空,你看到了?"清衡长老的声音越来越弱,"她连解释都不肯听。"
"我在听。"白璃忽然蹲下来,与他平视。
她眼尾的朱砂在月光下像一滴要落未落的泪,"你说'妖界该变天了'。现在我要变,可我不想变成像你们这样,用'道'当借口,害自己人。"
她伸手,替他擦掉脸上的血,"你师父若真信'道不同不相为谋',该明白我留他一命,已是最大的仁慈。"
远处传来晨钟。
晨雾漫过来时,她听见宣夜在一旁低声道:"穷奇的锁孔里,除了软木塞,还有这个。"
她低头,看见一块染血的绢帛,上面是珏山长老的字迹:"若我死,莫罚阿空。"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珏山长老的身体渐渐化作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