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长风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在白璃脸上停留了片刻。
方才她眼中那瞬间的、几乎失态的震惊,以及此刻强作镇定下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复杂眼神,都让他心中疑窦丛生。
这位自称从幽州来的白姑娘,绝非仅仅是仰慕商道那么简单。
她的反应,更像是…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出现的事物。
然而,沈长风毕竟是沈长风,多年的历练让他深谙处世之道。
他压下心头的疑虑,脸上重新浮现出得体的、属于商贾之家的热情笑容:
“白姑娘远道而来,不必多礼。既是慕名来访,便是缘分。寒舍简陋,若姑娘不嫌弃,不妨进来喝杯清茶,略坐片刻?”
他的邀请看似寻常,实则带着不动声色的试探。
他想看看,这位神秘的白姑娘,到底意欲何为。
白璃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知道此刻任何推拒都只会加深对方的怀疑。
她微微颔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沈老爷盛情,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 她跟在沈长风和汀州身后,踏入了这座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沈府大门。
庭院深深,花木扶疏。
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和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安宁气息。
每一步踏在熟悉的青石板上,都像是在踏碎一个沉痛的幻影。
刚绕过影壁,步入前厅外的庭院,一阵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便传了过来。
“祖母,您看这朵牡丹开得多好呀!”
只见一个身着鹅黄春衫的少女,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妇人,在庭院里赏花。
少女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如同春日里最娇艳的花朵,充满了无忧无虑的朝气。
她亲昵地依偎在祖母身边,指着花圃中一朵盛放的姚黄,眼中是纯粹的喜悦。
沈半夏!
这个时空的、真正的沈半夏!
白璃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钉在了原地。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在那个鲜活的身影上。
那是她曾经拥有过的躯壳,是她曾经体验过的、属于沈半夏的人生轨迹。
此刻,她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看着“自己”在阳光下欢笑,依偎在祖母身边撒娇。
看着沈半夏脸上那毫无阴霾的笑容,那双清澈见底、尚未被命运碾碎的眼睛。
白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涩,几乎无法呼吸。
她仿佛看到了镜中的倒影,一个被命运眷顾、未曾经历过任何风雨摧折的“自己”。那份纯粹的、属于少女的明媚和幸福,像一把温柔的钝刀,切割着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伤痕。
“半夏,慢些,别摔着祖母。”
沈长风带着宠溺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白璃的恍惚。
沈半夏闻声回头,看到父亲带着一位陌生的白衣女子,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但依旧乖巧地应道:
“知道啦,爹!”
随即,她的目光好奇地落在了白璃身上。
而那位被沈半夏搀扶着的祖母,沈老夫人,也循声望了过来。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儿子沈长风身上,随即自然而然地移到了白璃身上。
当沈老夫人的目光与白璃那双沉淀着无尽岁月、却在此刻流露出难以言喻复杂情绪的眼眸相遇,老人家脸上的慈祥笑容忽然顿了一下。
她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白璃。
她眼中闪过一丝极为奇特的、仿佛穿透了时光的柔和光芒。
“这位姑娘是…?”
沈老夫人开口,声音温和而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睿智。
沈长风连忙介绍道:“母亲,这位是白璃白姑娘,从幽州来,路过此地,听闻儿子薄名,特来拜访。”
“哦?幽州来的白姑娘?”
沈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轻轻拍了拍沈半夏的手,示意她扶自己走过去。
她走到白璃近前,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地又看了一遍,那眼神不像是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倒像是…在看一个失散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
她忽然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握住了白璃微凉的手。
白璃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沈老夫人那温暖而略显干枯的手紧紧握住。
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一种奇异的、直抵灵魂的暖意。
“好,好孩子。”
沈老夫人看着白璃,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喜爱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她连连点头:
“这通身的气派,瞧着就让人心里舒坦。幽州是好地方啊,人杰地灵。快,别在院子里站着了,长风,快请白姑娘屋里坐。汀州,吩咐厨房,中午多加几个好菜!”
祖母……您依然那么和蔼……
白璃被沈老夫人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沈老夫人那双充满真诚欢喜的眼睛,看着旁边沈半夏好奇又友善的目光,看着沈长风若有所思但并未阻拦的神情,她发现自己竟无法挣脱。
她被沈老夫人近乎半拉着,引进了温暖明亮的花厅。
很快,精致的茶点被端了上来。
沈老夫人似乎对白璃格外“投缘”,竟拉着她坐在了自己身边的主位附近。
“白姑娘,尝尝这茶,是今年新到的雨前龙井。”
沈老夫人亲自将一盏茶推到白璃面前,眼神热切。
“白姑娘,这蜜饯是府里自己做的,甜而不腻,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不等白璃回应,一块晶莹的蜜饯果子就被夹到了她面前的小碟里。
“白姑娘是第一次来这边吧?路上可辛苦?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沈老夫人一边不停地给白璃布菜,一边絮絮叨叨地问着家常,那份热情和亲近,让旁边的沈半夏都看得有些惊奇。
沈半夏忍不住小声对父亲嘀咕:“爹,祖母今天好奇怪呀,对白姑娘比对我还亲热呢!”
沈长风看着母亲那异乎寻常的热情,又看看那位气质清冷、面对母亲热情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白姑娘,眉头微蹙。
他心中那份疑惑更深了。
这位白璃姑娘,身上似乎笼罩着层层迷雾。
白璃端坐在那里,面前的小碟里已经被沈老夫人堆满了点心。
她看着那张布满岁月痕迹、却洋溢着纯粹欢喜的慈祥脸庞,听着那些充满烟火气的絮叨,感受着那双温暖的手不时拍拍她的手……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酸楚和暖流交织着冲击着她的心房。
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属于“家”的温暖面前,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僵硬地拿起一块蜜饯,放入口中。
那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和一丝她不敢承认的贪恋。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只能低低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应:
“谢…谢谢老夫人。茶很好…蜜饯…也很甜。”
沈老夫人那发自内心的喜爱和近乎执着的热情,如同温暖的潮水,几乎要将白璃淹没。
她看着白璃,又看看自己的孙女沈半夏,眼中满是慈祥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两件稀世珍宝:
“半夏,你以后可要多和白姑娘走动走动。白姑娘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们沈家既是地主,更要尽地主之谊。白姑娘气质不凡,谈吐清雅,与她相交,对你也是大有裨益的。”
沈半夏本就对这位气质独特、让祖母异常亲近的白璃姑娘充满好奇。
此刻听了祖母的话,更是没有丝毫犹豫,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如同春日暖阳般爽快应道:
“祖母放心!我也觉得和白姑娘特别投缘呢!白姑娘,你若不嫌弃,在京城这些日子,就让我带你四处逛逛可好?”
白璃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灿烂、眼神清澈、对未来充满无限可能的“自己”,心中五味杂陈。
她既是欣慰于沈半夏能拥有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她指尖微颤。
她勉强牵动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寒意:
“沈小姐客气了,叫我白璃便好。”
沈老夫人见孙女答应得爽快,更是高兴,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几句,才放她们离开。
于是,在沈半夏热情的引领下,白璃离开了让她心绪纷乱的花厅,穿过熟悉的回廊庭院,朝着府邸深处走去。
沈半夏步履轻快,像只雀跃的小鸟,一路叽叽喳喳地向白璃介绍着府中的景致。
哪里是她最爱玩的假山,哪里藏着好吃的果子,言语间充满了少女的纯真和对家的眷恋。
“白璃,前面就是‘赶山堂’啦!”
沈半夏指着前方一座相对独立、透着几分清幽气息的院落,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敬:
“这里是宣夜开的医馆,他虽然总是很忙,但人特别好!”
“赶山堂”三个字,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白璃记忆深处最沉重也最柔软的门扉。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
目光越过沈半夏的肩膀,投向那座熟悉的院落。
青砖黛瓦,飞檐翘角,院中那株高大的梧桐树依旧枝繁叶茂,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切都与她记忆中那个承载了无数秘密、温情、以及最终血泪的“赶山堂”别无二致。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院中梧桐树下,那个正负手而立、凝神看着手中一卷书简的颀长身影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宣夜。
这个时空里,尚未经历那场灭顶之灾、尚未被至亲背叛、尚未背负血海深仇的宣夜。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身姿挺拔如修竹,晨光勾勒出他清俊温润的侧脸轮廓。
他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属于青年人的明朗和专注,少了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郁。
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整个人显得干净、平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静力量。
白璃的心,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如同失控的潮水,冲击着她强行筑起的冰堤。
在那些短暂而珍贵的闲暇时光里,两人并肩坐在赶山堂的屋顶,看着漫天繁星。
他偶尔流露出的、带着一丝少年意气的轻松笑容。
那些属于“沈半夏”和宣夜之间的点滴温暖、无声默契、甚至未曾宣之于口的懵懂情愫。
此刻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她灵魂深处名为“白璃”的冰冷外壳上,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痛楚,伴随着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酸涩,瞬间席卷了她。
眼前这个站在阳光下的宣夜,是如此鲜活,如此美好。
“宣夜!” 沈半夏清脆的呼唤打破了院中的宁静,也打断了白璃汹涌的思绪。
宣夜闻声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沈半夏身上,带着兄长般的温和笑意:
“半夏,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随即,他的视线自然地移到了沈半夏身旁那位陌生的白衣女子身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白璃的瞬间,白璃清晰地看到,宣夜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艳和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的怔忪。
他的目光在她那清冷绝世的容颜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他似乎在努力捕捉某种一闪而逝的、极其模糊的感觉。
“这位是…?”
宣夜放下中药,走了过来,声音温和有礼,带着询问看向沈半夏。
沈半夏立刻热情地介绍:
“宣夜,这位是白璃姑娘,从幽州来的!祖母让我带她在府里转转,我就带她来赶山堂看看啦!”
“原来是白姑娘。”
宣夜对着白璃,微微颔首致意,姿态优雅从容,眼神清澈而坦荡,带着纯粹的、对陌生访客的礼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在下久宣夜,白姑娘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白璃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熟悉到刻骨铭心、却又陌生得让她心痛的脸庞。
她藏在广袖中的手,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来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和伪装。
她强迫自己微微垂下眼帘,避开宣夜那双过于清澈、让她几乎无所遁形的眼睛。
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如同真正的初见:
“久公子,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