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璃随着沈半夏穿过回廊，向着赶山堂的前院走去。
越靠近前院，空气中那股熟悉的药草清香就越发浓郁。
但与之交织的，还有一种她从未在赶山堂感受过的，生机勃勃的喧闹声。
孩童的嬉笑，妇人温柔的叮嘱，男子低沉的交谈，还有捣药杵与药臼碰撞的清脆声响……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鲜活生动的世俗画卷。
与白璃记忆中那个总是笼罩在压抑寂静中的赶山堂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心跳却越来越快。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白璃，前面就是药堂啦！”
沈半夏回头，冲她粲然一笑，眼中满是纯粹的欢喜:
“久伯伯和宣夜哥哥的家人都在那儿呢！久伯伯医术可厉害了，每天都有好多病人来找他看病……”
白璃没有回应，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逐渐展开的景象所占据。
转过最后一道回廊，赶山堂前院的景象豁然开朗。
宽敞的院子里，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一排排晾晒着草药的竹匾整齐地排列在石台上，散发着浓郁的药香。
角落里，几个年纪尚小的孩童正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如银铃。
一位面容温婉、衣着素雅的妇人站在廊下，一边轻声叮嘱孩子们小心，一边将手中的茶盏递给身旁的青年。
那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眉目间与宣夜有七分相似，却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爽朗。
他接过茶盏，笑着对妇人说了什么，惹得妇人嗔怪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眼中却满是慈爱。
而在院子的正中央，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她们，专注地捣着药。
他穿着一身简朴的灰色长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手臂。
每一次捣药的动作都干脆利落，充满力量感。
药臼旁已经堆了不少研磨好的药粉，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青绿色。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那捣药的身影忽然停下了动作，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却依旧坚毅的脸庞，眉宇间沉淀着岁月赋予的沉稳与智慧。
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又带着医者特有的悲悯。
他的鬓角已经斑白，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与亲和力交织的气场。
久大夫！
宣夜的父亲！
那个在她窥见的命运轨迹里，早已化作一具冰冷尸体，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久大夫！
白璃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的目光近乎贪婪地扫过久大夫那张充满生气的脸庞，看着他额头上因劳作而渗出的细密汗珠。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冲击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活生生的人。
“半夏来啦？”
久大夫的声音浑厚有力，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目光却落在了白璃身上，带着善意的探究:
“这位姑娘是……？”
沈半夏刚要回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侧门传来。
宣夜快步走入院子，手中还拿着方才那卷书简，显然是从后院绕过来的。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白璃，眉头微蹙，似乎对她的出现既感到意外又有些莫名的在意。
“父亲，这位是白璃白姑娘，从幽州来的客人。”
宣夜走到久大夫身旁，轻声解释道，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白璃的脸:
“半夏带她来参观府邸。”
久大夫点点头，爽朗一笑：
“原来是白姑娘！远道而来，辛苦了，若是不嫌弃，不妨留下来用顿便饭？正好今日内子做了些拿手小菜。”
温婉的妇人也走了过来，笑容和煦如春风：
“是啊，白姑娘别客气。赶山堂难得有客人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宣夜的哥哥久夕也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白璃：
“白姑娘是第一次来京城吧？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和宣夜可以当向导。”
孩子们也停下了嬉戏，眨着天真的大眼睛，怯生生却又充满好奇地望着这位陌生而美丽的白衣姐姐。
这一刻，白璃被久家众人团团围住，沐浴在他们纯粹的热情和善意中。
久大夫威严中带着慈爱的眼神，久夫人温柔似水的笑容，久夕爽朗阳光的邀约。
孩子们天真无邪的好奇，还有宣夜那看似平静却暗藏波动的注视……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情绪洪流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她真的做到了。
她改变了那个血色的未来。
这些原本应该惨死在沈图南屠刀下的灵魂，如今都好好地活着，笑着，享受着最平凡的幸福。
宣夜没有被栽赃，没有背负弑亲的罪名，没有堕入无尽的自责和痛苦……
他依然是那个被家人爱着、保护着的宣夜。
一滴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白璃的眼角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直到那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久夫人最先发现了她的异样，惊呼一声：
“哎呀，白姑娘，你怎么哭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宣夜。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
却又停住了，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白璃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慌忙抬手，想要擦去脸上的泪水，却发现那些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抱、抱歉……” 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努力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我……我只是……太高兴了……”
这个解释显然让众人更加困惑了。
久夫人却露出了然的神色，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是想家了吧？出门在外，难免触景生情。来，别站在院子里了，进屋喝杯热茶，缓一缓。”
白璃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
她只是机械地点着头，任由久夫人牵着她的手，将她引入屋内。
身后，她能感觉到宣夜灼热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充满了疑惑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
在踏入屋门的那一刻，白璃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院子里其乐融融的景象。
她真的改变了结局。
这个认知，让她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久夫人牵着白璃的手，将她带入了赶山堂内室。
屋内陈设简朴却温馨，窗边的矮几上摆着一盆开得正好的兰花。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久夫人示意白璃在靠窗的软榻上坐下，自己则转身去倒茶。
白璃的目光不自觉地环视着这个房间，这里的一切都带着生活的痕迹和温度。
墙角的小柜子上摆着几个做工略显粗糙的陶偶，显然是孩子们的手笔。
墙上挂着久大夫手书的"悬壶济世"四个大字，笔力雄浑。
茶几上摊开的绣了一半的帕子，针脚细密，想来是久夫人的手艺。
这些琐碎的细节，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鲜活的"家"。
与她记忆中那个被血洗一空的赶山堂形成了鲜明对比。
"来，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久夫人温柔的声音打断了白璃的思绪。
她接过久夫人递来的茶盏，茶水温热，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气。
久夫人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慈爱地注视着她，眼中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
"说来也怪，"久夫人轻声道，"我第一眼见到白姑娘，就觉得莫名亲近。你这眉眼间的神韵，倒和我们家半夏那丫头有几分相似。"
她笑了笑，"那孩子从小就爱往赶山堂跑，和宣夜青梅竹马，如今两人终于要定亲了，我这心里的大石头也算是放下了。"
白璃的手指微微收紧，茶水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宣夜和沈半夏要成亲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划过她的心脏。
她应该高兴的。
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宣夜和这个时空的沈半夏在一起，意味着那个悲剧的未来被彻底扭转。
可是为什么，心口会传来这样尖锐的疼痛？
"白姑娘家在幽州哪里？"
久夫人的问话将她拉回现实，"家中还有些什么人？若是在广平久住，也好有个照应。"
白璃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但此刻面对久夫人真诚的关怀，那些谎言却如鲠在喉。
沉默片刻，她轻声道："家在幽州城西，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全家都遭了土匪的毒手，只有我逃了出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久夫人倒吸一口凉气，眼中瞬间盈满了心疼。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覆上白璃冰凉的手背：
"可怜的孩子，难怪你方才在院子里……"
她没有说完，但两人都明白那未尽的话语。
难怪她会看着久家其乐融融的景象落泪。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茶香袅袅上升。
久夫人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清冷却又脆弱得令人心痛的姑娘，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她忽然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有些惊讶的决定：
"白姑娘，我与你一见如故，若你不嫌弃……"
久夫人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不如认我做干娘如何？这样你在广平也算有了依靠，有个家。"
白璃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茶盏在她手中微微晃动，几滴茶水溅出，落在她的白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这个提议太过意外，太过温暖，温暖得让她不敢触碰。
"我……"她的声音哽咽了，"我不值得夫人如此厚爱。"
"傻孩子，"久夫人笑着摇头，眼中闪烁着母性的光芒: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哪有什么值不值得？我只是觉得，老天让你来到广平，来到赶山堂，必有其深意。你若愿意，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白璃的眼前再次模糊了。
家……
一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久夫人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她的手温暖而坚定。
良久，白璃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好。"
久夫人顿时笑逐颜开，眼中闪着泪光：
"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老爷和孩子们，咱们家又多了一位姑娘！"
她站起身，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
"对了，既然是一家人了，就别叫得那么生分。以后啊，你就叫我'娘'吧。"
白璃的瞳孔微微扩大，那个简单的字眼在她舌尖滚了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千年的孤独筑起的高墙，不是那么容易崩塌的。
久夫人似乎理解她的迟疑，温和地笑了笑："不急，慢慢来。"
说完，她快步走出屋子，去告诉家人这个好消息。
屋内，白璃独自坐着，阳光静静地笼罩着她。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水面上倒映着她模糊的容颜。
那是白璃的脸，却仿佛与沈半夏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屋外传来久夫人兴奋的讲述声，紧接着是孩子们欢快的惊呼和久大夫爽朗的笑声。
透过窗棂，她看到宣夜站在院子里，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他抬头望了过来。
阳光在他的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边，他的眼神复杂而深沉，嘴唇微动。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白璃收回目光，将茶盏轻轻放在几上。
茶水已经凉了，但她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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