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子如流水般滑过,沈半夏的肚子已高高隆起,像揣着一个圆润的玉瓜。
久夫人早早备好了产房,请好了经验丰富的稳婆。
久大夫更是翻遍了古籍,斟酌着最稳妥的安胎、催产方子。
整个赶山堂都笼罩在一种既期待又紧绷的气氛中。
这日清晨,沈半夏刚由汀州搀扶着,想在院子里散散步,活动活动筋骨。
初秋的晨风带着凉意,阳光金灿灿地洒在庭院里。
她刚迈下回廊的台阶,左脚还未落地,一股突如其来、尖锐无比的剧痛猛地从下腹炸开!
“呃啊!”沈半夏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整个人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瘫倒。
“小姐!”汀州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
她拼尽全力才勉强架住她沉重的身子,没让她直接摔在地上。
“半夏!”几乎是同时,宣夜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从药房冲了出来。
他今日特意没去医馆,一直心神不宁地在药房整理药材。
此刻听到妻子的痛呼,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冲到沈半夏身边,看到她脸色煞白,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她双手死死捂住高耸的肚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颤抖。
“疼……好疼……宣夜……”
沈半夏的声音破碎不堪,巨大的疼痛让她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她只能死死抓住宣夜的胳膊,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
“要生了!快去叫娘和稳婆!”
宣夜当机立断,一边对吓傻的汀州吼道,一边迅速弯腰。
他一手抄过沈半夏的膝弯,一手托住她的后背,用尽全力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沈半夏的重量加上孕肚,让他也感到吃力。
他步伐异常沉稳,抱着她疾步冲向早已布置好的产房。
“别怕,半夏,别怕!我在!我在这儿!”
宣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却也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感受到怀中妻子的身体因剧痛而不断痉挛。
产房里,久夫人和稳婆已经闻讯赶来。
久夫人看到儿子抱着儿媳冲进来,立刻指挥着汀州和另一个丫鬟:
“快!铺好垫子!热水!剪刀!干净的布巾!快!”
她的声音也带着紧绷。
宣夜小心翼翼地将沈半夏放在铺着厚厚软垫的产床上。
沈半夏一躺下,新一波更猛烈的阵痛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她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发出压抑不住的呻吟,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被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啊!宣夜……好痛……我受不了了……”
泪水混合着汗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
“半夏!看着我!看着我!”
宣夜单膝跪在床边,紧紧握住她冰冷湿滑的手,强迫她看向自己。
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坚定,所有的慌乱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医者的本能和对妻子的深爱。
“吸气!对,跟着我,吸气……深呼气!”
他一边引导她呼吸,试图缓解她的紧张和疼痛,一边迅速检查她的情况。
他掀开薄被一角,动作利落却带着极致的轻柔,查看宫口开合情况。
指尖触碰到那滚烫紧绷的肌肤,感受到那非比寻常的收缩力度和频率,他的心脏也跟着狠狠一缩。
“宫口开得很快,但胎位……需要调整一下。”
宣夜的声音异常冷静,但额头同样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转向旁边的稳婆:
“王婆婆,劳烦您帮我按住她的左肩,我需要引导胎儿转一下。”
稳婆立刻照做。
宣夜深吸一口气,双手覆上沈半夏高耸的腹部,那隆起的弧度下是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力量,精准而沉稳地按压、推移。
他试图引导胎儿在狭窄的产道中找到最顺畅的位置。
这动作无疑加剧了沈半夏的痛苦,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身体剧烈地挣扎扭动。
“半夏!坚持住!为了孩子!看着我!用力!跟着我用力!”
宣夜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却充满了力量。
他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紧紧盯着沈半夏的眼睛,用眼神传递着信念。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床沿。
“啊!!!”
沈半夏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喊,仿佛要将灵魂都喊出来。
她感觉到宣夜的手在她腹部的每一次按压都带来钻心的痛。
却又似乎真的将那卡住的生命一点点推向出口。
她死死抓住宣夜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时间在剧烈的疼痛和宣夜沉稳的指令中变得模糊而漫长。
久夫人不停地用温热的湿布擦拭沈半夏额头的汗水,低声鼓励着。
稳婆则紧盯着产道口。
“头!头出来了!夫人!再用力!用力啊!”稳婆惊喜地喊道。
宣夜精神一振,手上的动作更加精准快速,帮助胎儿娩出肩部。
他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
“半夏!最后一下!用力!”
沈半夏在极致的痛苦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身体猛地向上弓起。
伴随着一声几乎冲破屋顶的凄厉哭喊。
“哇!!!”
一声嘹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啼哭,骤然划破了产房内紧绷到极致的空气。
宣夜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一个浑身沾满血污和胎脂、湿漉漉的小小身体。
那小小的生命在他手中有力地扭动着,发出宣告降临的哭声。
“生了!生了!是个千金!”
稳婆激动地喊道。
宣夜低头看着手中这脆弱又充满力量的小生命。
那一瞬间,所有的紧张、疲惫、担忧都化为乌有。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感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他的眼眶瞬间通红,手臂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用早已准备好的柔软布巾包裹住女儿,剪断脐带的手法快如闪电,却无比精准。
“半夏!你看!我们的女儿!”
宣夜的声音带着哽咽,他抱着襁褓,俯身凑到几乎脱力、浑身被汗水浸透、眼神涣散的沈半夏面前。
沈半夏虚弱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宣夜激动到泛红的脸。
他臂弯中那个皱巴巴、像只小猴子、却发出响亮哭声的小东西。
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痛苦,泪水汹涌而出。
“她……她……”
沈半夏想伸手摸摸女儿,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宣夜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将襁褓轻轻放在沈半夏的枕边,让她能清晰地看到女儿的小脸。
那小小的五官皱在一起,眼睛紧闭,小嘴却张着,发出响亮的啼哭,宣告着她对这个世界的到来。
“她很好,很健康。”
宣夜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一边仔细检查着女儿的情况。
一边用手轻轻拂去沈半夏脸上的泪水和汗水:
“辛苦你了,半夏,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最好的礼物。”
久夫人和稳婆也围了上来,看着这新生的女婴,脸上都是慈爱和欢喜的泪水。
宣夜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女儿红扑扑的小脸上,又看向疲惫却眼中闪烁着母性光辉的妻子。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
“蛮蛮。”他轻声说,声音里充满了爱意和某种深远的期许,“就叫她蛮蛮吧。”
“蛮蛮?”沈半夏虚弱地重复,眼中带着询问。
“嗯,”宣夜温柔地解释,手指轻轻碰了碰女儿娇嫩的脸颊:
“《山海经》有云:‘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虽为比翼之鸟,但‘蛮’字亦有草木茂盛、生机勃勃之意。”
“我希望我们的女儿,能像那山野间最坚韧的草木,自由生长,无拘无束,充满勃勃生机。”
他顿了顿,看向沈半夏,眼中深情无限:
“更希望她,能像她娘亲一样,坚韧勇敢,拥有改变命运的力量。”
“蛮蛮……”沈半夏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她看着枕边女儿安睡的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圆满感和幸福将她彻底淹没。
所有的痛苦都值得了。
她伸出虚软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女儿温热的小手。
蛮蛮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触碰,小嘴动了动,哭声渐歇。
宣夜紧紧握住沈半夏的手,一家三口的手在初秋的阳光中紧紧相连。
窗外,秋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个新生命的降临,奏响最温柔的歌谣。
暮色漫过青瓦檐角时,久大夫已在垂花门外站了第七遍。
他腰间那枚羊脂玉牌被掌心焐得温热,玄色直裰下摆沾了星点草屑。
方才在院子里踱步时,瞧见西墙根新开的几丛蓝雪花,终究没忍住折了两枝。
此刻正攥在指节发白的手里,花瓣边缘被他揉得有些蔫了。
"老爷,"迟雪轻声唤,"稳婆从东厢出来了。"
久大夫抬眼的刹那,正撞进廊下那盏琉璃灯的光晕里。
稳婆抱着襁褓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片被晚风托着的云,轻轻落在青石板上。
"半夏……"久夫人的声音发颤,指尖几乎要抓住久大夫的袖子。
稳婆笑着上前一步,将襁褓递到两人跟前:
"夫人老爷莫慌,都好着呢。"
她掀开襁褓一角,露出裹在月白锦被里的婴孩:
"六斤八两的闺女,母女平安。方才少夫人疼得狠,这会子喝了参汤,正歇着呢。"
久大夫伸手去接襁褓时,指尖竟比寻常更抖些。
那团软乎乎的小身子裹在锦被里,只露出半张皱巴巴的脸,眉梢眼尾却生得极精致。
"半夏..."久夫人突然低唤一声,伸手抚过孩子的小脸,眼尾瞬间红了:
"我方才在产房外,听见她哭了三声。"
"三声?"久大夫挑眉,目光落在襁褓上,"我可数着是五声。"
稳婆在旁笑:"大夫说头胎哭得响亮,许是知道自家爷爷奶奶在等呢。"
她又从袖中摸出个小红布包,"这是胎发,稳婆说要趁早用红绳系好,图个吉利。"
久大夫接过布包,打开时,一缕乌黑的胎发裹在其中,细得像春天的柳丝。
他拈起那缕发,又看了看襁褓里的孩子,忽然低低笑出声:
"到底是像半夏,连头发丝儿都软得能揉出水来。"
产房里的艾草味裹着血气,熏得烛火直晃。
"夫人。"守在门边的汀州忙扶住他胳膊,"少夫人刚歇下,大夫说不宜多动。"
久夫人摇头,喉结动了动:"我进去。"
产房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暖黄的光漏出来,照见炕上的人影。
沈半夏倚在引枕上,鬓发散乱,额角还沾着湿毛巾擦过的水痕,月白寝衣被冷汗浸透,贴在腰腹间。
她闭着眼,睫毛上还凝着泪珠,整个人像被暴雨打蔫的兰草,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久夫人的脚步顿在原地。
她从前在医馆看惯了生死,可此刻望着这样的沈半夏,只觉心口被人攥着揉,疼得厉害。
"半夏......"她轻声唤,喉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
沈半夏睫毛动了动,缓缓睁眼,见是久夫人,眼底浮起虚弱的笑:
“娘。”
久夫人在她榻边坐下,伸手去碰她的手背凉得像块玉。
她猛地将手覆上去,又怕压着沈半夏,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节:
"疼坏了吧?"
久夫人声音发颤,"半夏,谢谢你为了久家剩下孩子......"
"娘。"沈半夏反握住她的手,指甲盖泛着青,"蛮蛮也是我的女儿。"
"半夏。"她突然哽住,喉结上下滚动,"你受苦了。"
她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半夏,你真的受苦了......"
沈半夏抬手替久夫人擦眼泪,指腹沾着她的泪,自己也笑了:
"娘,我不苦,这个孩子让我感到了生命的真谛,让我有了做母亲的责任。"
她望着久夫人泛红的眼尾,"我生的是宣夜的孩子,是久家的宝贝疙瘩,怎么算苦?"
"可你疼得咬破了嘴唇。"久夫人抽噎着,指腹轻轻碰了碰她嘴角的淡红印子,
"稳婆说你疼了整整三个时辰,我在外面数着更漏,每声都像扎在我心上......"
"那不是疼。"沈半夏歪头靠在她肩窝,声音渐弱:
"娘,是高兴。我摸着蛮蛮踢我的时候,就想,这么好的孩子,是我的宝贝,娘,您看......"
她抬手指向窗边的摇篮,裹着月白锦被的小身子露出一角,"她睡得多香。"
久夫人顺着她的手望去,见稳婆正轻轻拍着襁褓哄孩子。
久夫人望着那团软乎乎的小身子,忽然笑了,眼泪却还在淌:
"咱们蛮蛮,像你。"
"也像宣夜。"沈半夏摸了摸蛮蛮的脸,"眼睛长得像她爹。"